第一章 留后手
天很低，空气很厚，随时都有可能暴雨。
战争的阴云就像是一群铺天盖地的乌鸦不停地在王有龄头上盘旋，让王有龄感觉自己随时可能窒息。
胡雪岩走上城头的时候，杭州粮台办的人正在跟王有龄汇报着什么，王有龄挺的不耐烦，猛地说道：“这些事儿以后不要来烦我！滚！”
那刘道台被吓了一跳，转身看到城门楼梯口的胡雪岩，又吓了一跳。胡雪岩微笑着朝刘道台拱了拱手，刘道台生吞鸡蛋似的咽了一口唾沫，慌忙拱了拱手，低头从胡雪岩身板走过去。
胡雪岩看着正站在城头，望向远处青山的王有龄，说道：“雪轩，长毛现在在天目山那一带活动极为频繁，看来是打算要攻城了。而南边的长毛已经就近开始驻扎，看这样子长毛不形成合围之势，杭州不会遭到进攻。今天还有消息说北边李秀成已经率军从长兴、武康、安吉向杭州逼进。杭州城内人心惶惶，已经走了一半的人。当务之急，是赶紧请奏朝廷派兵支援啊！”
王有龄好像是听这些坏消息听得已经麻木了，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绿营军的精锐都已经被调到了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哪里还有兵力可调？再说了，调过来也不见得有什么用。绿营军走到哪里，哪里就丢城池，来不来无所谓。”
这话说得已经有了脾气了，胡雪岩看到王有龄破罐子破摔，他自己对这杭州之城的坚守之战也没了底气，于是说道：“雪轩，眼下长毛势大，既然我们打不过，不如暂时退避，躲开他的锋芒，以图后事。”
王有龄转头看着胡雪岩说道：“我身受朝廷供奉，身为浙江巡抚，守土有责。当初何大人固守常州，我去信中言之凿凿，不让他轻易离开常州，如今长毛来打杭州一，我要是弃城而去，怎么说得过去？”
“这怎么能一样呢？常州那里的生意是稳赚不赔的翻本买卖，一定要下手，担着再大的风险也要干到底，一旦做成了，我们浙江这一大盘生意都能被盘活了。但是现在杭州这生意明显了就是无根之水，死活要输得精光。雪轩，胜败乃兵家常事，局势紧张，我们只要留住手头的兵力，从东边突围出去！暂时出去之后，立马就能与曾大帅和左大帅形成合围之势，到时候大有可为啊！不愁没办法收复杭州。”
王有龄摇了摇头：“不，你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撤离杭州的。”
胡雪岩看了王有龄一眼，想要再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打算回身下城，但是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对王有龄说道：“雪轩，这杭州之战我看悬得紧。我留下来陪你苦守自然没什么问题，但我不能把我一家老小都折在杭州城里。还有阜康钱庄里的存银，不少老百姓在离开杭州之前都来我钱庄村银子了。三两的有，十两的也有，怕的就是路上银子丢了，想着逃离杭州之后再去其他钱庄兑换。我不能把他们的银子拱手送给长毛，所以杭州的寸头我也得往上海运了。”
王有龄转过身子，问道：“上海那边就一定稳妥吗？”
胡雪岩说道：“我那边有漕帮的兄弟照应，华尔的洋枪队也可以帮忙，应该不会出问题。”
王有龄点了点头：“好，那你就赶紧去办吧，再迟恐怕就出不去了。”
胡雪岩愣了愣，他本以为王有龄可能还会嫌弃他胆小懦弱，没想到王有龄竟然如此支持他的做法。
王有龄看到胡雪岩微微发愣，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雪岩，我最了解你，你不是不讲义气的人。那刘凡茹刚刚来找我汇报，说你正在安排马车护送家眷离开，我没有搭理他。杭州之战，你我心知肚明，我无丁忧之患，你却对你母亲最是孝顺。早些送他们出城吧。对了，顺便把你嫂子也带走吧。”
胡雪岩眼睛微微有些湿润，王有龄对他实在是太信任了。
“你不回去跟嫂子说一声吗？”
“还说什么？她平日里看着脾气大性子急，但最是小心眼。我要是去看了她，她说不准还不走了。你就说我随后就出城，先把她稳住。万一以后我有不测，你嫂子就全都交给你了。”王有龄握着胡雪岩的手，深情地说道。
胡雪岩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让老刘把嫂子安顿好，不会让她和侄子受委屈的。”
王有龄说道：“我虽然下令让各将领各司其职，不得擅自脱离岗位，但是家中老小还是需要照料的。总不能让人家为朝廷把一大家子的命都搭上，你说是不是？”
……
胡府里胡氏的病早就好了，胡雪岩安排一家老小离开的时候，十分的隐蔽，对内对外都说是出去逛逛，没说要离开杭州城。但是翠环还是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迟迟拖延着非要见胡雪岩一面才走。而胡雪岩此时已经去了总督府接王夫人了。看到翠环在大堂坐着团团转，胡氏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说道：“走吧，光墉估计是不会回来了。”
翠环说道：“可是，可是……”
胡老太太说道：“没什么可是的，让你走你就走！”
巧云突然说道：“妈，我肚子有些不舒服，我就不出去了。你和姐姐去吧。”
胡老太太看了巧云一眼，笑了笑：“你是个好孩子。没事儿的，跟我出去烧趟香，求求佛祖，兴许就好了，快走吧。”
巧云面露为难之色。
胡氏拉起巧云的手，说道：“扶着我点，年纪大了，可得有人帮扶着。”
翠环深深看了巧云一眼，巧云赶紧低下头不说话。
……
王夫人听胡雪岩说胡老太太请她陪着一起去灵隐寺烧香，一开始就觉得怪怪的。都这个时候了，还去烧什么香啊？但是胡雪岩和王有龄关系极好，胡老太太在胡府里又是最有威望的，胡雪岩亲自请到门上了，她不去也不合适。
王夫人坐上马车之后，赶车的刘金厚望向胡雪岩：“小胡，你真的不走吗？”
胡雪岩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昨晚上喝酒不是说好了吗？快走吧！”
刘金厚眨了眨眼睛，似乎有风沙吹了进去。
马车离开杭州城之后，立马遇到了胡老太太的车队，看到大包小包的好几车东西，王夫人立马觉得不对了。但是已经出了城外，她又能怎么办？哭闹两声也就过去了。
再过上个五六年，王夫人还会不会记得王有龄呢？
再过几年，巧云还记不记得胡雪岩呢？
感情这种东西，有的就像是橡皮筋，看似扯也扯不断，扯断了也就连不上了。有的像是空气，呼吸吐纳，看起来有没有都一样，没了就会死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