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读者
陈纯霞正蹲在火堆前，看着猛烈的火势逐渐熄灭。墨遥也蹲在母亲的身旁盯着火堆。
墨家向来有拜神求佛的传统，而陈纯霞更是一名典型的迷信型中国妇女。每年的中元节，陈纯霞都会慎重其事的迎接祖先的到来。
门口出摆放的锡箔折叠的银锭、元宝、纸扎的小人等一系列祭奠的物品是样样不少。此外还有菜肴、酒壶、酒盏和盛好的白饭，在其两旁燃烛点香。
蹲在火堆之前的陈纯霞不发一语，墨遥不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都在想些什么。可能是在怀念早已去世的父母，也有可能是在跟英年早逝的兄长说话。
其实在父亲还没中风之前，母亲就经常蹲在地上不发一语。那凝视着火焰的眼神令人有种抑郁的自闭感，非常孤独。
看着在火堆里干燥的杉树枝燃烧殆尽，墨遥突然抬起头来往前走了几步。从大门一路延伸下去的石阶梯下方，也看得到几处忽明忽暗的火光。
墨遥很喜欢中元节这个传统节日，因为在这天原本劳碌的村民们都会一同静下心来思念已经逝去的亲人，还有那些曾经让人酸甜交加的回忆。
“妈，我想出去走走。”
“嗯。”
陈纯霞只是轻声应和，并没有抬头去看墨遥。空洞的眼神一直凝视赤红的火焰不断摇摆，思绪仿佛随着清凉的山风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墨遥继续望着山下。火光比刚刚少了一处。在晚风的诱惑之下，他徒步走下山，挑了一块石阶坐了下来。山脚下的火光越来越少，直到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苏醒的死者从山里回到怀念的家中，那里是有人一直挂念着他们的地方。剩下的只有空虚的墓穴，被黑暗与杉树包围的坟地正静静的等待死者的归来。
微微叹了口气，墨遥自嘲的笑了几声。正当他准备返道回家的时候，石阶之下出现了一道娇小的白色身影。
墨遥看着前方逐渐靠近的身影，没多久就察觉这个身影的主人应该是个孩子。白色身影继续信步而行，当墨遥发现来人是个女孩子时，对方也停下了脚步。
那女孩似乎也察觉到墨遥的存在，随后也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当她走到石阶之下时，便停下了脚步抬头静静的看着墨遥。
这名女孩歪着头不停的从上往下打量墨遥，稚嫩的五官在苍白肤色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哀伤。纯白的长裙秀出了轻盈纤细的身段，一头乌黑的长发直至腰间。
“请问你是墨非先生吗？”
墨遥一愣，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喊他的笔名。他打量着这名约十五岁的少女，从衣着打扮来看并不像是小衫村的孩子。
“你真的是墨非？”
墨遥点了点头。
“其实我的真名叫墨遥。”
“墨非...墨遥...墨非...墨遥。”
少女不断的重复着这两个名字，苍白的面庞尽是惊喜的神色。
“请问你是...”
“我看过你写的小说。”
“啊？”
“我很喜欢你写的小说，每一部都喜欢。”
突如其来的赞美让墨遥整个人不由得愣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少女静静的在一旁看着墨遥脸上表情的变化，似乎非常感兴趣。
过了许久，才又继续问道。
“你怎么了？”
“你真的看过我的小说？而且还是全部？”
“嗯。”
深深的吸了口气，墨遥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那样子十分奇怪，既像是满足，又像是释怀。心中犹如万马奔腾一般，瞬间产生了千言万语，可到最后凝缩成三个字。
“谢谢你。”
少女抿嘴偷笑。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突然这么觉得而已。”
墨遥不由得有些尴尬，他发现自己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大人居然被一个十多岁的少女调侃。
“你真的看过我全部的小说？”
少女点点头。
“我看过很多书，你写的小说我是在爸爸的书房里找到的。”
“这样吗？”
“您一共发表了长篇小说一篇，中篇小说三篇，而短篇则是两篇，对么？”
此时墨遥的脸上全是震惊的表情。
“另外有时候我还在读者杂志上看到有你写的一些小文章，最近的一篇似乎就是介绍这个小衫村对吧。”
“答对了，你真厉害。”
少女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一丝骄傲的神色。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很简单，在路上随意跟村民们聊两句就知道了。我都不需要特意去问，他们都会一五一十的全部说出来。”
墨遥脸上露出苦笑。
“小衫村的村民都很热情呢。”
少女歪着头看着墨遥，发现他的脸色依旧有些奇怪。
“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
墨遥耸耸肩，自嘲的笑了几声。
“老实说我连自己都不曾想过居然会有欣赏我作品的读者，而且还是个这么年轻的读者，还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小村子的一个树林石阶上相遇。”
“很玄幻么？”
“是的，其实你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读者。”
“真的吗？”
“真的。”
少女开始大笑。
“因为我对你写的作品很感兴趣，所以很想见一见你本人。”
“见到后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
墨遥不由得有些尴尬，而少女也没理会墨遥的心情，继续说道。
“我读完你全部的小说之后开始思考，能写出这种话的人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可直到今天我亲眼一看才发现，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大叔。”
干笑了两声，墨遥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
“你每一部小说里的主人公都是属于被神灵遗弃，被世人诅咒的一类人。所以在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一个内心感到非常的孤独的人，孤独到绝望。”
“那么现在呢？”
“我还没能看透。”
墨遥一愣，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思绪居然被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给牵着走，这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我爸爸说过，看一个人不能单凭表面就作出判断，因为这可能只是他为了掩饰自己所带上的假面具。”
“对了，小朋友。请问你是...？”
“别叫我小朋友，这会让我感到很讨厌。”
墨遥不由得闭口，静静的看着这名少女。此刻她那宛如洋娃娃一般的脸庞露出无比厌恶的神情，而且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其他的称呼。
更重要的是，墨遥早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不知所措的他下意识的握紧左腕的手表，腕上有一条浅红的痕印。
“我叫赖蔷樱，蔷薇的蔷，樱花的樱。”
“蔷樱？很好听的名字。”
“对了，墨遥先生。我还是喜欢你的笔名，我以后可以继续叫你墨非吗？”
“可以。”
赖蔷樱欢快的跳起了，又前进了几步靠到墨遥的耳边轻声笑道。
“墨非，告诉你一件事吧，人割腕是不会死的。”
墨遥整个人都愣住了，赖蔷樱后跳几步转了个圈，踏着轻快的脚步走下石阶，脸上还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纯白色的长裙在幽静的夜色当中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就像神出鬼没的幽灵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独自坐在石阶上的墨遥呆呆的看着赖蔷樱的身影逐渐远去，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被针扎一般十分难看。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来不及站起身来，更来不及叫住她。
微微叹了口气，墨遥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的夜空，心中却有种堵塞的感觉，久久都挥之不去。
他咬牙低声喃喃。
“不会死...吗？”
......
脚上的拖鞋在沥青路上留下啪啪的声响，赵薰回想起之前在木材堆积场的种种，心中不由得再一次赞叹。
想不到世上真有那种气质出众的大美女，简直就像电视连续剧里的贵妇人一样。还有薇樱，这名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孩。性格活泼可爱，却得了不能晒太阳的怪病。
她们的这一系列遭遇都能拍成一部电影了吧...
思绪混乱的赵薰在夜色之下快步前进，到后来她连徐家都已经过了头也不曾发现。猛然察觉之后，赵薰连忙停下脚步走回徐家。
从门外面看，徐家大厅是灯是亮着的。赵薰按了几次门铃，轻快的铃声很快地便惊动了大厅里的人，没过多久林娴便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这不是小薰吗？大晚上的我还以为是谁呢。”
赵薰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火热，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随后轻声问道。
“阿姨你好，我是来探望徐惠的。喔对了，这个...是妈妈让我带过来的。”
说罢赵薰立马将手里的一袋子水果递到林娴面前，林娴笑着接过，嘴里还不停的念叨小薰实在太客气了。
“快进来吧，小惠看到你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赵薰点点头。
“打搅了。”
跟赵家相比，徐家就显得豪华多了。整间屋子的墙壁都挂满了油画，地板也粘上了瓷砖，充满艺术的气息。
林娴是艺术生，读的是设计专业，同时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她每天都把屋子扫得一尘不染，客厅里还会插上娇艳欲滴的鲜花，柜子里面也摆满各式各样的装饰品。
赵薰在林娴的指示下独自通往二楼的阶梯，随后来到了二楼终端徐惠的房间门前。门是虚掩的，并没有上锁。
打开房门之后，摆满洋娃娃于小饰品的粉红少女格局顿时映入眼帘。赵薰向来羡慕徐惠有个这么漂亮的房间，然而在今晚昏暗的日光灯映照之下，原本青春靓丽的房间却显得失色不少，看起来是再普通不过了。
赵薰的房间固然是毫无情趣可言的单调老式建筑，而此刻徐惠的房间在昏暗中看起来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徐惠，我来了。”
进入房间之后，赵薰直接走到徐惠的床边。她似乎没有睡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听到熟悉的声音后便转过头来看着赵薰，忧郁空洞的眼神看得赵薰说不出的难受。
“你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徐惠的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毫无血色。赵薰看见她慵懒的点点头，却并没有说话，整个人看上去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把一旁摆着的粉色小椅子拉过来，赵薰朝着椅子一屁股坐下。随后一边打量这昏暗寂静的房间，一边瞧着毫无精神的徐惠。赵薰顿时醒悟原来这就是徐惠独自生活的空间，一个曾经让自己羡慕不已的地方。
夏虫的鸣叫声伴随着夜晚的山风从窗户吹了进来。赵薰看着徐惠苍白又憔悴的面庞，忽然间灵光一动。
“徐惠我跟你说，我刚刚在木材堆积场那边碰到陈玉娇太太。原来她就是中庭的女主人，而且打扮还十分潮流，新颖。”
徐惠的娇躯猛的一震。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人呢。她的气质神秘高贵，身上穿的衣服似乎都是名牌，我猜她应该是一名追求时尚的先锋。”
“我知道。”徐惠苍白的面庞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你说什么？”
“我知道她，知道陈玉娇太太。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人。”
赵薰脸中露出一丝惊讶。
“徐惠...你也见过她？”
徐惠没有回答赵薰，而是再一次沉默下来。只不过她脸上笑意依旧，露出了甜甜的酒窝，似乎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