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一缕黄土

以前总以为空巢老人是没有子女的孤苦无依的老人，终于明白子女不孝的老人几乎都是空巢老人，他们不得不一个人孤独终老。陪伴他们的也许就是电视机和无穷无尽的等待了，等待春节快一点来，能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孩子。

静花村总是死人，这让我和唐静娴疑惑不解。老教师上吊自杀不久，一个大妈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死了，而这个大妈两个儿子都是在大城市开公司的老板。

但是儿子再有钱又有什么用呢？一年甚至两年回家一次，待几天又匆匆忙忙地回到城市里，虽然偶尔汇钱给他们的母亲，但是钱能买到幸福吗？能买到生命吗？能买到儿孙绕膝的欢乐吗？

只要一个老人还有希望，或者说还感觉到自己有一点点幸福的希望，即使孤独也能坚强地活下去，可是漫长等待换来的仅仅是金钱或者几天相处的日子，有没有子女，岂不是一样？

有钱不是福，心空才叫寒，空巢老人的痛苦， 有几个人能懂呢？

想到这里，我对父亲说：“爸爸，我生意忙，明年想再开一家店，想请你做个帮手，看馒头店，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深圳吗？”

父亲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笑着说：“好的，我愿意！”

我知道父亲的真实想法就是想守着自己的家，守着生我养我的土地，种种菜，喂喂鸡，和别人下下棋聊聊天，看看电视，听听戏，对他来说，就很满足了。但是为了我，为了他儿子的事业，他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见父亲同意和我一起去深圳，我心里真的很高兴，看店不是目的，我就是想让父亲陪在自己身边，能够天天看到他，我就很高兴。

唐静娴也笑着说：“爸爸，等你到了深圳，我让你住比这好很多的房子，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你不用干什么活，就在店里收收钱，就好了。”

父亲微笑着，心里很开心。我从父亲的笑脸里，突然想起来自己的祖父，父亲有他的影子。

于是关于祖父的往事，历历在目了。

爷爷和奶奶都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从不和邻居吵架，从不欠别人的东西，勤劳善良实在，村里人都这样夸他们。

爷爷自幼贫苦，靠在地主家打长工生产，那是一个开明的地主，包吃包住，还供爷爷读了五六年私塾。读过孔孟，而且学到一手好算盘。爷爷是村里人唯一能用算盘进行加减乘除的人，不但计算速度快而且精准。

因为读过书有文化又会打算盘，所以解放后，他一直是村里生产队里的会计。等我出生时，生产队已经结束，所以关于生产队的一切，我都不了解，我只是在小时候，听村里人议论，说我爷爷做过生产队十几年会计，是一个老实本分的老会计。

80年以后，村里人生活渐渐好了，生产队取消了，家家户户都分到了田地。爷爷奶奶勤劳务实，好好种地，但是养家糊口仍然艰难，为了养育儿女，让生活好一些，爷爷开始做一些小生意，做起了流动货郎，整天拉着架车子，摇动着小鼓，卖一些生活用品，辛苦辛苦，收入可以养家糊口而且尚有结余。这已经让他很满足了。

每天早晨，奶奶早早给爷爷做好饭，爷爷吃了饭，带上两个馒头，就拉着驾车去走村串户，卖一些小百货，例如糖果头绳，针线之类的东西。每晚天黑了才回来。回到家吃了晚饭，在昏黄的棉油灯下，整理他收入的分分毛毛。我喜欢在他面前看他数钱，有时候也帮他整理零钱。因为他每天都会给我一毛或几毛零花钱。

一分一分，一角一角，都是爷爷辛苦的劳动所得。爷爷如果生意好，一天可以卖一百块钱的货，纯收入20元左右。他数钱时脸上漏出满意欣喜的微笑，快乐的笑容在他慈祥的皱纹里闪烁，如同夜空中闪亮迷人的星光，灿烂了我无数个夜晚。

整个童年，我都在夜晚的煤油灯下，欢乐地度过。爷爷勤劳欢快的身影在微弱的灯火下闪烁，那是无与伦比的伟大，让我一直觉得爷爷是整个家的希望，整个家的力量和欢乐。

虽然爷爷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可是在爷爷膝下玩耍，我感觉很快乐，他是一个脾气特别好的人，和蔼可亲，从没有打过我，我甚至都没见过他打过任何人，总是安静微笑，看着我，如迷人的星光，让人舒服，踏实。

我自幼丧母，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爸爸是木工，喜欢走南闯北，去比较远的地方打工。我是爷爷奶奶养大的，正因为他们疼爱，让我从来没有过单亲家庭的痛苦。我的童年是愉快中度过的。

但是这种幸福，在我读高二时戛然而止。一个星期天，我回家，看到的却是爷爷的葬礼。我脑子空白，身子僵硬，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哭。面对失去挚爱亲人的痛，我一时竟然哭不出来，那种痛来到太猛烈太突然，我完全被命运的无情击垮了。

爷爷得了食道癌，吃不下饭，村里人都说这种病治不好，花再多钱也治不好。为了生命的尊严，爷爷没有悲伤哭泣，他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回来看他，他微笑着说，他上火了，喉咙疼，吃不了多少饭，不过最近又好了，能喝下一大碗稀饭，让我放心。好好读书，被观念他。

我当时真傻，别没有感觉爷爷的异样，他得了癌症，居然那么乐观地和我说话，没有任何绝望的神情，更没有埋怨。

一个星期之后，为了生命的尊严，为了不拖累家人，他上吊自杀了。那么快，爷爷就入土为安了，他生于黄土，又安于黄土，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是对亲人满满的爱满满的温暖和怀念。

没有钱，得了癌症，与其忍受病痛的折磨一天天衰弱，不如有尊严地死去，给亲人最后的安慰和奉献。这是爷爷生命最后的选择，这种选择是那么的朴实，没有悲壮，只是一个平凡农民一个勤劳务实农民的朴实选择。他无法选择生，却可以选择死。像他种的庄稼一样，当硕果累累之后，便是引入黄土的安然。

记得爷爷的葬礼上，我一直呆呆地蹲着厨房里，看着灶里的火苗飞跃闪烁，爷爷的身影在煤油灯下辉煌，那种辉煌给我生命中留下的力量和欢乐，那无数个夜晚星辉灿烂的美，多像我生命面前的那火苗，闪耀跳动，亲吻我，一次次亲吻我，可是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没有孙子的陪伴，你走得会不会孤单，你一个人会不会害怕孤单？

奶奶说，阳啊，别难过，吃点菜吃点饭吧。

我不说话，默默地，流泪流泪流泪。

爸爸也说，别哭了，吃点东西吧。

我不回答，安静地流泪流泪流泪。

我哭了好久，奶奶抱着我的头，我说，奶奶，我一定要让你幸福。

可是让一个人幸福谈何容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爷爷去世之后，奶奶把爷爷生前经常穿的衣服，一件件洗好，有的衣服已经缝补了许多次，但是奶奶都不舍得扔。所以被村里人嘲笑，因为按照村里人规矩，死人的衣服一定要扔掉或者扔掉，而奶奶却视若珍宝，经常拿出来洗，一个月洗两次，晒干，叠好，下个月再洗。

奶奶也经常在梦中看到爷爷，梦到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奶奶十六岁，爷爷十八岁。

十六岁的奶奶就嫁给了爷爷，那时候甚至没有好的被子，两个人用麦秸和砖头建了一个床，相依相偎，过着每一个日子。

奶奶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捡柴，因为有了柴，就能给家带来温暖和希望，粮食少，可以挖野菜，没有柴，什么都做不了，特别是冬天，没有柴烧炕，对于贫穷之家，只能冻死。

我童年的记忆，除了爷爷数钱之外，最深的就是奶奶捡柴。每次干完农活，不忙的时候，奶奶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拉着我，然后去树林里捡柴，那些枯树枝是奶奶最喜欢的，枯黄的树叶也是她喜欢的干柴。如果到了深秋，树叶飘落，到处都是枯黄的树叶，奶奶就用扫把不停地扫，把树叶扫成一堆堆的形状，然后用筐子背回家。

种地，捡柴，挖野菜，做饭，养家糊口，就是奶奶的生活，极其平凡的一生，但是这样的日子，奶奶是幸福安然的，爷爷活着的时候，她每天都很快乐，给爷爷做饭，洗衣服，对她来说，就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相濡以沫，无数个日子，奶奶给爷爷补了多少次衣服，用捡来的柴生了多少次火，才让爷爷的一生都活在火和热之中，不畏惧人家的凄风苦雨，寒风冰雪。

可是爷爷去了，奶奶在一个个思念的梦里也老了，流干了泪，六十年的相依相偎，怎么能不想呢？那一年的大雪铺天盖地，也许很奶奶爷爷结婚时一样，沸沸扬扬很美，奶奶在睡梦中去了，和爷爷团结了。

……

想到爷爷奶奶，我心里就无法承受，眼泪流了满脸。

唐静娴帮我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问我怎么了。我握着她的手，哭着说，我想爷爷奶奶了。

于是我们买了纸钱，用竹篮子装好，然后去爷爷奶奶的坟前烧纸。

辛辛苦苦的一辈子，生于黄土之上，死了又回归黄土，这就是农人的命啊，谁也逃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