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柯还是面无表情的，好像他爹的死与他无关。
只有李政民知道，现在每晚陪着他睡觉，他通常整宿整宿都睡不着，眼睛一直睁着，就跟个死不瞑目的孩子一样，既不哭天抢地，也不开口说话。
这样熬了两三夜，眼睛早就熬红了。秦妈妈也不说他，她如今也是光顾着忙自己的事情——存钱、重新工作、写信通知秦柯他爹的一些远房亲戚。
孙国威出面解决了她们的事，很大程度上还是看在了她的面儿上，所以她又得赔着笑给人登门叩谢。
秦柯他爹死后第四天，白兰把李政民单独叫到一处。
“秦柯这孩子和我差不多一个脾性，你要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虽然你比他小，可你懂事多了，我这个儿子，以后还要你多加照顾。”
李政民连连点头。
丧假一请就是一个星期，消沉了七天，不管怎样，秦柯和李政民都得回校了。
秦柯的状态还是不好。
他上课的时候不是无精打采，就是发呆走神。科任老师刚开始时还会提点一下，后来都懒得管了，对他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不能毕业升上高中，还可以走别的路子。再说，他们这些乡下地方，全校学生加起来不过也就两三百，能够考出去的孩子凤毛麟角，到时毕业了，绝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到外地打工。
老师们放任自流，李政民却是干看着心急如焚。他觉得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秦妈妈之前还郑重地交待过他，要他好好看着秦柯，如果秦柯有个什么万一，先不说对不住秦妈妈，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为了转移秦柯的注意力，李政民开始给他补习功课。
秦妈妈说了，秦柯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要是有心学习的话，成绩肯定会上去。
无奈秦柯总是走神，往往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李政民具体讲了些什么，轮到他来复述，他就只张着嘴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李政民心想，秦柯估计是病了。
这个病是心病，药店里找不到药。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李政民是个憨子，他觉得这事儿还得问秦妈妈，他就是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医治秦柯的“心药”。
这一日下了课之后，又到星期五了，学生鱼贯而出，而大多数进出学校门口的人，都被门前停着的一辆白色轿车给吸引了视线。
这个年代，在祁羊山这种山旮旯地儿，能够开得起小轿车的人屈指可数。要么是外面的人进来了，要么是镇上的土地主，所以大家伙儿都伸着脖子往车窗里头看，就想知道里面到底坐着哪尊大佛。
不一会儿，“大佛”打开车门出来了——先是伸出西装裤腿，接着便是一身熨烫平整的黑色西装。等他整个人弯着腰从车内出来之后，路过的行人都瞪大了双眼。因为这人不仅西装革履，还梳着干净利落的大背头，皮肤虽算不上白皙，五官却是十分端正，尤其是那立在脸孔中央的鼻子，鼻骨较高，显得五官立体俊毅。
这样一号“大人物”，驱车到此，究竟是在等谁呢？
没多久，路人就知道答案了。
李政民跟着秦柯身后，替他拿着书包，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校门。还没走上校门口那个大坡，发现外面人潮拥挤，路旁还停着一辆打眼的轿车，不用猜也知道，大家都凑一块儿瞧热闹去了。
原来秦柯对这些事还挺上心，现在他却是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病恹恹。甭管外边儿有多吵闹，他都提不起半点儿精神。
李政民原本也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秦柯不爱理，他就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面。那盯着秦柯的模样，像极了护着崽子的野狼，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秦柯挨着蹭着了，或是被别人推推搡搡挤开了，恨不得眼珠子都挂在他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警惕的李政民发现，人潮居然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涌来了。
带头那人，便是白色小轿车的主人公——孙国威。
大概是生意场上混迹久了，他看到秦柯的第一反应竟是向他递去一张名片。
等他想起来，秦柯不过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时，他有些尴尬地将名片放回上衣口袋内，伸手拍了拍秦柯的肩膀。
“叔叔能和你聊聊吗？”
秦柯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他对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也保持着较高的警惕性。
孙国威是孙家宝的爹，按理说，他避之唯恐不及。
不过他帮助白兰的事，他也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儿。要是没有这号“大人物”，村里那些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拿不到5万块赔偿。
秦柯到底还是个识大体的人，他妈也经常教他要顾全大局，懂得看人脸色，他知道这一回，他得跟着孙国威走了。
“李政民，把书包给我。”
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政民，并朝他伸出右手。
李政民立刻摇头。
“你自己先回去，孙叔叔会送我。”
他还是使劲儿摇头。
秦柯火了，这头倔驴还真是软硬不吃！打他骂他又不还手，现在可好了，他要是也跟着去，谁给他通风报信？说他倔也是，笨也是，即便孙国威没道理对他下狠手，秦柯也不愿意和他单独“聊天”！只是带着李政民，他就没有后路了！
“李政民！你欠扁是不是！？你先回去，在村口那条河前面等我，我去去就回。”
这暗示得够明显了，要是李政民这呆瓜儿还是听不懂，他就一脚将他给踹回去！
没曾想，李政民还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了。他死死抱着秦柯的书包不松手，就怕秦柯突然扑上来生抢。
秦柯气得直想跺脚，他回头瞥了一眼孙国威，发现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俩，心里突然有点不服气。
“孙叔叔，我跟着你去可以，能不能也带上他？”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孙国威轻轻点了点头，主动上前想要帮忙提起两人的书包。
李政民却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警惕而又冷淡的眼神，令孙国威产生了一种，对方不是小孩而是个成年人的错觉。
他甩了甩头，轻笑着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
这是秦柯第一次坐上如此豪华的轿车。尽管内心仍然笼罩着悲伤的情绪，此刻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他却无法压抑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车子很快便开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店前。
下车的时候，秦柯似乎还没过足瘾，趁着孙国威没有注意，他小心翼翼地偷摸了一把后座上的软皮沙发。
他在想，假以时日，他也要开上这么豪华的汽车，让他妈过上富足的生活。
“吃完饭后，叔叔开车送你们回去。”孙国威边说边关上车门，他走到两人面前，领着他们进了酒店大门。
接待小姐似乎也是头次看到孙国威这种相貌堂堂的男人，她眼睛都瞪大了，给他开单子的时候，心里“噼里啪啦”打着如意算盘。
“先生，一共几位？”
“三位。”
“先生需要收据吗？”
孙国威摆摆手：“不需要。”
“那看来，先生是和儿子出来吃饭咯？”她两眼笑眯眯，脸上的两坨腮红显得更加耀目。
“不是儿子。”孙国威淡淡一笑，然后摸了摸秦柯的脑袋：“是我的两个小侄子。”
接待小姐霎时两眼发亮，本以为自己是碰到“金龟婿”了，谁料孙国威下一句话就泼灭了她的幻想。
“我儿子和他俩差不多大。”
秦柯不太喜欢他的碰触，当孙国威伸手摸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躲开了，只是没想到对方的手那么契而不舍，大手一罩，他的头发就被揉得一片乱糟糟。
李政民也是看不下去，他将秦柯拉到自己身边，整个身子挡住了孙国威。
“你们对我就这么见外吗？”孙国威无奈地叹了口气：“秦柯，我这次找你，不单是为我儿子的事。”
秦柯默不作声。
他蹙起眉头，眼睛看向前方：“上去再说吧，大堂内不方便说话。”
孙国威挑了一个包间，外面挂牌“桃花园”，里边儿摆着一张圆形木桌、四张方椅，靠窗角还有一座空调。服务员进来倒茶，顺带开了空调，留下两张菜单。
孙国威将其中一张菜单递到秦柯面前，“叔叔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什么，你们自己点吧，喜欢什么尽管点，不需要客气。”
秦柯没什么胃口。
他这几日都吃不下去东西，就算吃了也会立刻吐出来，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装着，他却是不觉得难受。
虽然不想吃，但也不想就这样“便宜”孙国威，对方主动送上门来挨宰，哪有不下手的道理？
秦柯装模作样地瞅了一眼菜单，专捡里头价格高的，什么大闸蟹、龙虾、鲍鱼，他都点了个遍。
点完之后，给李政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这么干。
李政民却是个榆木疙瘩，瞅半天没能明白秦柯的意思，最后将就着点了一碟苦瓜炒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