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秦柯被他说得浑身发抖:“我现在连我爸生死都不知道!!你不让我去不是叫我难受吗?!”
“谁不难受?你妈不难受吗?!你要是再出事,她一个女人无依无靠的,她找谁哭去!?”
刘阿长语气放重了,秦柯听他这么一说,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样死死定住。
“李政民,带他坐回来,我出船了。”
李政民点点头,然后将身边的人整个揽着往船心靠。
等人坐下了,李政民发现秦柯满脸是泪。他顿时吓得魂都快丢了,两只大手慌忙抚上去擦他的脸。
“秦柯,别哭,叔叔他会没事的。”
刘阿长也转过头去看他:“你现在哭就是不相信你爹。”
“我没哭!”秦柯拼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脸颊和鼻子都因激动而变红了。
还能这么倔强,那说明他还不至于完全被这消息吓坏。刘阿长撑着船,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皱纹深刻如刀割。
十几年前村里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时因为地区封闭消息不灵通,人死了一个多月都不知道。最后被那些有权势的人大手一压,死者的家属只拿到一丁点儿钱。
可怜,可恨!
坐了一天一夜的车,白兰(秦妈妈)和那几个跟着来的妇女都有点顶不住了,毕竟是山里人,鲜少有坐车的机会,加上这一段过来的路又陡又斜,矿区到了之后好几个人争着下了车一阵呕吐。
负责带她们过来的司机师傅把车停好,然后领着她们到工人的宿舍休息。
大家心里都着急知道自己丈夫的生亡,这个时候还哪有心思吃饭睡觉,都恨不得立刻飞到矿井去了。
白兰于是拦住他,问道:“你就不能直接带我们到矿井吗?”
“姑奶奶,你们去有啥子用哦?到时哭哭啼啼的帮不上忙,还影响了营救的工作,两头都吃亏。”
“你当我们山里出来的女人都那样娇弱金贵么?到那儿之后只要有人吩咐,大事小事我们都能出点力啊。矿区都已经到了,我们还哪有心情坐这儿干等?!真当我们铁石心肠么!?”
其他几个妇女跟着出声恳求,司机师傅被说得心软了,但一时又拿不了主意,索性一人退一步,叫她们先去填饱了肚子。
到了八、九点钟的光景,有人来带她们进矿区了,期间还不断安抚她们的情绪。
真正到了坍塌的地方之后,她们一个个心里都发颤发冷。黄土黄沙被挖得满地都是,周围没有一处干净的,就连那些工人喝进去的水、吃进去的面包馒头恐怕都掺着沙子灰尘。
可想而知他们挖了多久,那矿井又被埋得多深。
最让人害怕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工人们逐渐丧失的耐性。从他们发黑发红的脸上,明显可以看见随时放弃的意思。
三天,整整三天,72个小时,一个人也没救出来。
饶是白兰这种以冷静自持的人,这下子也不禁被吓傻吓蒙了。
再说秦柯这一边,自从回家之后他心神就没定过。李政民看不得他这样,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片刻不离地看着他。
晚上睡觉时,李政民说要和他睡一块儿,秦柯竟然也没意见。他就那样木木地在床上躺着,两只眼睛无论如何也合不上。
那一晚,秦柯的房间没有关灯。
李政民躺在他身边,听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了一夜的话。
“以前我不知道我爹那是真话,我以为他给我们开玩笑。”
“后来我知道煤窑真的会倒塌,我也没放在心里,因为我觉得那事不会发生在我爹身上的。”
“不是有人说,只有做了坏事的人才会遭天谴吗?我爹是个老好人,他又没做坏事,老天爷为什么惩罚他?”
“我妈一向不喜欢他说那种话,我妈是对的,我妈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以后,我以后会乖乖听她说话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
这样到了第二天,秦柯终于说累了,眼睛一闭,一觉睡到大中午。
模模糊糊中醒来,他睁开干涩的眼睛,心头那件大事就像石头似的继续压着,逼得他喘不过气。
原本以为,睡一觉就好了。
秦柯下了床,茫茫然的,一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李政民正好看见他醒了,于是进门来叫他。
“秦柯,奶奶做了你喜欢吃的鱼,快洗洗脸吃饭。”
“我妈呢?”
李政民低头看着他拉住自己衣角的那只手,心脏又酸又痛。
“她怎么还没回来?我爹呢?”
“秦柯,先吃饭,吃完饭我和你去村口等他们回来。”
“……”秦柯像是抓住一丝希望地盯着李政民:“那说好了。”
“嗯。”
得到应承,秦柯匆匆跑去刷牙洗脸。上了饭桌也不过十分钟的时间,他就放下碗筷着急地催促李政民。
两人往山下赶,到了山脚处,那栋两层楼高的房子外面,有几个人正在那儿拉扯。
秦柯一愣,就看见昨天那个压着他打的孙家宝。
膝盖处还隐约有些疼呢,秦柯见到他就浑身不舒服,现在更是恨不得上去将他揍扁。
不过这回轮不到他来教训对方了,只见那小子发了狠地想要挣脱身边几个人的钳制,嘴巴里还不断吐着脏话。
他们前面还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仔细看,那男人和孙家宝有几分相似。
“我不去外国!死也不去!你不是我老子!我老子怎么会这么狠心!?他妈的!你们放开我!你们这些吃人狗粮的!放开我!”
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男人只是冷哼一声:“看把你惯的,我要是放任不管,再过一两年你是不是连我都不认了?”
“你如果送我出国,我现在就不认!!”孙家宝下了狠话。
“好,好得很。不用顾忌这二世祖,直接给我扛起来。”
那几人收了命令立刻将孙家宝拦腰抱住,拖着拽着往前带。
也不知天生是仇人还是怎么的,孙家宝转过头一眼就瞧见了秦柯。
他那个眼神,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里面满含恨意。
秦柯在那一刻也不憷他,大剌剌和他对视。末了,冲着他用口型说道:“活该。”
秦柯等到了他妈,也等到了他爸,但等回来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那天早上,他和李政民站在河边等了整整一天,日头下山的时候,河对岸终于出现了一群人,虽然隔得远,可秦柯一眼就认出了他妈。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秦柯已经说不清他当时的心情了,他只知道他很紧张,也很难受,难受得心都快要裂开,他觉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发生了火灾,呛鼻且浓烈的烟味熏染了他整个肺部,他被熏得眼睛出水,喉咙火辣辣地疼。
当他妈妈来到他面前将他抱入怀中,并跟他说他爹已经死了的时候,秦柯脑袋一片空白。
以前看书上的小说,有人遭逢大事,第一反应总是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秦柯不相信,但这一次,他信了。
不过意外的是,他和他妈都很冷静,他甚至感觉自己是冷血的,对他爹没有任何感情。
他妈镇定地操办了一切,包括处理他爹的遗体、布置灵堂、招待前来吊唁的村里人。
守灵当晚,李政民陪着秦柯跪了一夜。膝盖跪久了都是疼的,一般人承受不了,但他们愣是一动不动。
李政民看他那个麻木的样子,心里十分害怕。他宁愿秦柯发泄出来,打他也好骂他也好,或者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一直将不好的情绪积压着,迟早会把心都憋坏。
他知道,秦柯是个很外向的人,而且秦柯不喜欢哭鼻子,这点跟他妈很像,他们永远笑着或是维持着冷静的表情,不论什么事都没法将他们打倒下。但其实他们不得不硬撑,必须撑住,才能不让外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所以秦柯很要强,他不哭,李政民更加担心。
农村人的丧事办得十分简朴,再加上秦柯他妈是个务实的人,他爹过了一天就大俭入棺了。
本来李奶奶是劝说他妈将事情弄得风光点的,生荣死哀,老人家比较迷信。
可秦柯他妈委婉地拒绝了。
她说:“人都死了,再怎么风光他也见不着了。”
办完丧事之后,她又立马带着一群姐妹向煤矿负责人要钱,他们那边一开始都只承诺给两万,但架不住白兰强势,愣是又加了一万。
三万,一条人命就值三万么?
孙家宝他爹孙国威听说了这件事,立即出头和那负责人谈。他一人穿着西装昂首阔步地走进办公室,外面一群妇女翘首以待。
等他出来后,事情谈妥了,赔款一共五万,还报销丧葬费用。
李奶奶听了这个消息,又去劝白兰补办葬礼,结果这回白兰直接发火了,将老人家痛骂了一顿,最后扔下这么一句话:“他的钱我一分不动,都是以后留给秦柯的,这是他欠秦柯的!”
老人家十分委屈,她回去和李政民唠叨了一顿,李政民全没放在心上,做好了饭便跑到秦柯家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