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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今日江山又小雪

作者:悠商 | 发布时间 | 2016-12-13 | 字数:4675

青瓦红墙,挂角檐廊,巍巍宫城,庄严肃整。

同样的日子,三省六部中有些人忙的焦头烂额连口茶都顾不得喝,有些人闲来无事躲到屋子里一边下棋一边忧国忧民,有些人则是却只是站在凤阁廊下静静凝视廊外那一场江山小雪。

虽说还在正月里,但其实京都洛阳,很少在年关之后还会下雪。而这一场雪,不知出人意料的来了,且似乎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至于那站在廊下的人,缓带轻裘玉环相扣,绛紫色的朝服衣摆大袖经风吹起,远观而去虽其只不过仅是单单负手而立便已给人十足的风姿凌人之感。

生而贵胄,半世荣华,自年少便是傲然风流。且不问方寸人间能栖身多少年,亦不问身后能留几分清浊浮名。只愿立金殿手掌天下权,只愿指梦为真便不枉此生走笔百代悲欢。

她转身唇角微扬,拂袖抬脚缓行走在这一片静谧萧清的宫闱里。多少年间过去,依旧步履坚定,丝毫不为外物而凝滞动摇。

曾经秦淮河上的楼船画舫中有说书人曾言,这世上醉生梦死的有两种人。一种人沉终日沉迷于灯红酒绿色相红尘之中,然而他们的精神却是无比清醒。而令一种人则不同,他们无时无刻不冷静自若,凡是皆在他们掌控之中,他们醉生梦死的是精神。他们活的清醒,看的透彻,一旦认定一条道路便不会再回头。第一种尚且称之为人,而后者大概便只能称之为魔了。

而她,许是早在十几年的那个风雪之日,或是更早的秦淮河上时,便已成为那永不会驻足回头的魔。

“太师,太后缱奴下问您是否有空,若是不忙请您移步玉衡宫。”才出天枢宫正门不远,一名身穿青色宫服的内侍便叫住了那原本走路目不斜视的人,谨守宫规的小心行礼拜道。

而她却脚步不停,径直说道:“回去告诉太后,我今日有事,明日再去。”

若论举国上下,谁敢这般不假思索的拒绝太后相邀,怕是仅有这一人而已了。那传令的内侍仿佛也是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也不如何为难的便又行一礼,恭送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师离去。

皇帝陛下不再京都,商牟文舟虽承监国之任却也不可能如皇帝那般于天璇宫处理政务,早朝常参自然是全免,一应事务皆是由她主持带领一众官员于中枢凤阁事所处理,若无甚要紧之事多数时间便皆如今日这般,点卯之后便各自散去。

绮月王城建置雄浑宏大,占地面积极广,故东西南北各开一门。而所谓坐北朝南,作为上朝议事的天璇宫正处于王城的正北的中轴线上,其后是帝王居所天玑宫。而用以内阁办事的天枢宫自然距离天璇宫不远,故朝臣出入王城也都是走北门。

眼下早已过了点卯的时候,众大臣不是回各部位于天枢宫的事所便是回到王城之外的部衙主政,辰时那些整齐排列的那一长串的马车自然也都已相继驱离,只余下零星几辆还在渐大的风雪里候着自家主人。

其中最靠近宫门的那一辆看上去装饰并不十分奢华显贵的马车旁站着一位年近中年的女子。虽说她候在马车旁的样子便可知她的身份并不会如何的高贵,可观其衣着打扮,以及在这寒冬腊月的风雪里也仍旧并无呵气搓手跺脚驱寒的端正举止,也可知其所侍之家必是显赫无疑。是因言行教养气度风仪这些东西,非是富贵便可有的。

于大多世人眼中,富贵为一,富既是金银满仓,贵则是权柄在握,却其实不然。虽不可否认的富贵自是相辅相成,可有些人的富不是满身铜臭,贵也不是自认位尊轻慢于人。富以为精,贵以为品,遇事守礼,言行有度,皆是由内而发。

当然这般行事之风也不是人人都如此,少则传承数代多则百年的门阀世家都有,然可令如家中驱使的仆役下人都会不自觉的谨重举止仪容,却也定是经年积累代代相传而成。

“家主。”那立于马车旁的女子见到打宫门那边走过来的自家主人立即从容见礼,便是连搭手躬身的角度都不曾与宫中经太常寺专门调教过的内侍女官有丝毫偏差。

“回府。”被扶着登上马车的人在车帘落下之前清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虽说太师府距王城不远,然京都是何其繁华之地,过了王城外御道几里进入通往崇文、宣武两区的大路后车马行人便愈发多了。马车行驶速度渐慢,不过车内之人却也为因此便多了半分急色,依旧的面无表情的透过一旁,车马行进时煽动的遮帘缝隙看着外面无声飘零的雪,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后她突然开口:“去摄政王府。”

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外面始终跟着马车而行的仆从以及车夫都听的清清楚楚,却没有一人对她言语里所表示出明显不当的意思表示任何质疑。仅在她话音落后,将本已行进宣武区的马车无声的转了方向朝着崇文区而去。

崇文区第二大道理贤巷。

之前便已是门庭寥落的原摄政王府孤独的立在这显贵云集的“七阶巷”中,簌簌落下覆盖府前无人清扫,白茫茫的一片看上去越发比昔日更为门庭寥落。至于那块曾经由先帝钦赐的“摄政王府”的门匾,也早已随着府邸主人被罢免而被摘下,并且摘下之后就连从前的那块“秦王府”的门匾都没有再换上去。到也是了,一个虽未被褫夺封号却被褫夺了封地,困囚禁府中永世不得出的一字并肩王,如何能复往昔那华章显赫?重悬门匾反倒更添讽刺罢了,还不如就这般空着。而春夏时那些时不时要在门前院外高唱童谣的一帮孩童,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寒冷被爹娘勒令不准随意出门疯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都如蛰虫伏土早已匿迹销声不知所踪。

即便说是要来此的马车再是无所顾忌,也不会当真堂而皇之的停在正门前,甚至连巷子都不曾进入。车上之人下来后便令车夫以及随行仆从一并离开,只剩下她一人冒雪慢行至王府后门。

锦靴踏雪声微,缓叩朱门轻响。

然而却是过了许久也未曾见里面有人应门,访客不馁竟是干脆下了台阶至后墙下,轻裘衣袂浮荡未止人竟已然越墙而过,仿如凌空之飘雪轻巧落于王府后院之中且连立于无叶冬树上的鸟儿都未惊起一只。

“没想到堂堂太师,居然会学那些翻墙踏瓦的梁上君子之行。”忽的远处拱门畔传来一声轻嘲。

而被以言语揶揄之人却是一脸神色如常,仅是象征性的整整了衣襟下摆抬眼看去淡淡道:“冒雪拜访然主家不迎,无奈出此下策。”

“倒是我的不是了。只不过你有兴致莅临寒舍,却不见得我便必须要待你这不速之客。”住在这摄政王府里的人,自然便是前摄政王央谷音之本人了。面对这个将她一步步逼到如今地步的政敌,她也没有如何愤怒,也未直言赶人,反倒从头至尾都是一脸的笑意盎然,就似乎终日被囚于府中无趣的紧,这下总算逮到了个小伙伴一般,只不过言语却未有饶人之意。

只见对方却还是如同一贯那般缓步朝着双手环胸而立的央谷音之那边慢行,直到行至她身畔才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备酒。”理所当然的就好像这是她自家的后花园一般。

此言一出,便是从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央谷音之也不禁愣了一下,旋即气笑道:“商牟文舟,我可不想和你围炉煮酒赏雪!”

话是这般说了没错。可商牟文舟是什么样的人,她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住她?至于央谷音之嘛,好歹是生于皇家哪怕沦为阶下之囚骨子里也是显赫尊贵的。即便是两人之间积怨已深甚至可称之为恨,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是无稽之谈,然既然对方死皮赖脸不给开门都赶不走,她也自然不会如泼妇般去破口大骂或是抡起袖子去跟人干上一架然后将人踹出门去。说实话也非是她不想,若是依她的内心而行倒是恨不得便径直揍死商牟文舟反正是她自家送上门的,不过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若是两人今日当真莫名厮打在一处,于那雪地里滚得一身泥土鲜血,终归着实是太损颜面,且失气量风度。

所以最后,倒是真成围炉煮酒同赏江山小雪了。

打从进府那两三言语之后到两人坐于园中亭榭,商牟文舟便在没说过一个字。此时炉上水滚酒温她也不管央谷音之,便只自顾自自的舀酒入杯举杯入唇,一连便是喝了四五杯。

两人本非好友知己,央谷音之原也不愿与她多言,然瞅着这般光景忍了忍终是开口讽刺道:“要说你何必巴巴的跑我这来这般麻烦。若是觉着我这王府清净,赶明儿你自己便把你这些年暗中所行的那些事都写成奏章往三司案一扔,保证你那太师府成为借酒消愁的好地方。”

眼睛一直望着外面落雪的商牟文舟闻言,终于撂下手中酒杯转为看向央谷音之,那双漆黑的眸子宁若悬冰无悲无喜不起本分涟漪,过了片刻后她才缓缓道:“自打先帝宾天你任摄政王后,便再不复见当年二公主的明艳风姿更不见秦王的潇洒恣意。我原以为你是变了,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其实仍旧是一如从前。”

“呵。”央谷音之轻笑一声,也不知笑的是什么。随即给自己添了杯酒,慢酌浅饮而尽后才道:“你这么说话,会让我误以为你其实一直于心中偷偷觊觎我的美色。”

商牟文舟看向她的目光不知为何似乎沉了几分,继而骤然轻勾唇角笑意玩味道:“只可惜我生来是女子,若是男子只怕一早便被指给你了。”

“那可未必。你若是男子怕便是你入宫为后了,有商牟涟什么事。”央谷音之脸上也挂着笑。

便是此刻若是被不知内情的人瞧见这亭中光景,必然会以为此二人只是相识多年的旧友,哪里会想到这十几年间所发生的种种明争暗斗、恩怨情仇。

不知商牟文舟想到了什么没有接话,又转过头去看着雪纷纷落下。

如果当真如央谷音之所言那般,当初是商牟文舟入宫为后,恐怕之后这一切的纠缠不清都不会发生。依照她的性情必然是不会爱上先帝,不会如商牟涟那般去在意追究先帝的某些隐密,更不会一遇邹槐误一生,她只会尽力做好一个皇后同时保住商牟家在朝中的地位不倒,如此一直到死。

如果旧日之人都不曾各自心怀对某人的深情,或者不单是几个人的命运会与如今截然不同,就是连绮月王朝从上到下也都会是大不相同。

然而,世事无常何来如果。而不管是商牟文舟还是央谷音之,都不是会沉迷过往无法自拔且心存侥幸之人。于她们而言,既然那些已经发生的无法更改,那么无论她们各自所行究竟是对是错,也无论结局如何,都是无悔。

遥想从前有曹、刘对酌。盘置青梅,一樽煮酒,论尽天下英雄。亭外风雨,天外龙挂,气象森森,无论其中是长歌当下、豪气冲下,还是阴诡计算、小心筹谋,都当得千古传诵。

而今这二人一样是煮酒对坐,莫说推杯换盏便是连言语交谈都无。两相无言各自自饮自酌,全然是已经对方视若无物的模样。待得瓮中大半温酒下腹,仍是除了那满园除了那微不可闻的簌簌落雪之声,便只剩炉中炭火偶尔爆出的几声轻响和水沸滚动之音。

关于商牟文舟怎得突然造访,是今早出门忘记吃药一时头脑发热,还是令有所图谋居心叵测,央谷音之不问,她自己也不说。

直到各自将最后一杯酒饮尽,央谷音之才终于放下酒杯道:“酒也喝完了,赶紧滚蛋吧。”

商牟文舟沉默片刻后道:“再添一翁。”

这叫什么?这就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央谷音之终是被她莫名其妙的言行和厚度堪比京都城墙的脸皮给逼急了,恨不得当下便彻底抛去那些狗屁的气量风度,撸起袖管子就照着她的鼻梁子抡过去一拳,顺便再骂一句:“打死你个臭不要脸的!”

然而瞪了许久最后冲动还是败给几十年的修养,她缓了口气本想以一种戏虐的口吻把话说出,可却因是硬挤着笑就难免平添了一股子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太师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今日有幸得见,真算是开了眼界了!”

其实央谷音之的这句话并不比骂一句“臭不要脸”强了多少,可商牟文舟也真不亏是绮月王朝的堂堂太师,便是如此神情也未有丝毫动容,不止如此她竟然还顺口答了一句:“承蒙看重,却之不恭。”

这世上最气人的事是什么?

是你在睡觉时梦见自己被人打了,你正想还手并且知道只要自己出手肯定能打的对方满地找牙,可偏偏还没等你打到对方的人你就醒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气人的事,那大概就此事央谷音之所面对的情况吧!

她运气几回还是觉得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起身斜眼俯视商牟文舟怒道:“你到底想要如何!”

也不知是有意闭其锋芒,还是压根没在意对方是什么心情,商牟文舟视线不离亭外的雪没去看她。雪越下越大,眼下天地几乎已是将要连成一片,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她看着这样的光景缓缓启唇:“京都难得会下这般大的雪,我至今记得上一次见到这种风景那天,有个惊才绝艳的男子在暗巷中断了双腿。后来他黯然退出了朝堂,至此以后便彻底匿迹于世上,生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