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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一章 有温度的电网(六)
熄灯哨已经吹了好长时间了,但卜慌他们监舍里的灯依然亮着。
监舍里,本来靠墙摆放着的几张高低床被合拢在房子中间,摆成了一个长条,每个人的被褥被卷起来放在了墙边,铺满报纸的床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瓜子、花生、糖果、点心之类的小吃,各式各样的饮料围着长长的高低床摆了整整一圈。最扎眼的就是在这些小吃上面放着的几盒红盒子的中华烟,明晃晃的摆在中间,像极了一个耀武扬威的站在一大帮穷人面前的土豪,一脸不屑的看着围坐在床边的卜慌等十几名服刑人员。
看到眼前这个场面,不禁让人想起了一些单位上举办的茶话会、座谈会。但气氛却判若两样:一般来讲,茶话会、座谈会的气氛都相当热烈,要么欢声笑语,要么发言踊跃。但眼前的这个场面却冷清的让人费解:包括不慌在内的所有人都低头不语,平时见了点吃的就像饿疯了的狼一样急红了眼珠子的十几名服刑人员此时却显得特别的文明,一个个面色严肃,没有一个人动床上的任何东西,即便几盒红色包装、特别显眼的中华烟,也没有引起现场几个烟民的兴趣。
表现最为异常的应该是林正疆。蹲在监舍内最靠里的墙角上,一声不吭的低着头,用手里的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着什么。
今天是什么节日嘛?要不然就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昨天才从七监区调到《育新周报》编辑组改造的服刑人员张勇一边看着床上摆放的各种吃的东西咽唾沫,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突然,监舍的门被人推开,监区长肖钢和主管《育新周报》编辑组的狱警唐占海走了进来。
“怎么了。小伙子们。平时一个个咋咋呼呼,看见点吃的就像八辈子没有吃过饭的饿狼一样,今天一个个却像刚刚出嫁的小媳妇。有点反常啊,这样是不对的哦!哎,对了,我们的主人公林正疆呢?主人不出面,这叫什么事情?”推开监舍的门,还没有来得及坐在椅子上,肖钢就笑着对众人说道。
“林正疆,赶紧过来。平时就你话多,今天该你说话了,你却躲在后面不出声。是不是你买的东西不愿意让大家吃呢还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不愿意离开监狱吧?如果是那样子的话,你想个办法再犯个罪,要么就把你以前没有交代的罪行交代出来,这样你就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继续陪伴你的小伙伴们!”隔着十几个人头,唐占海与站在人群后面的林正疆开着玩笑。
被唐警官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林正疆低着头来到众人面前,然后抬起头看看肖钢和唐占海,尴尬的笑了笑。
“好了,大家坐下吧。这个林正疆就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面的家伙。他不说话,我们不会就这样干坐着吧?监区长,您先说两句,然后我们就开始吃东西。这么多好东西摆在这里不让吃,把人馋的不行了!”见林正疆不说话,不慌笑着看看肖钢说道。
肖钢抬头看看林正疆,然后笑着摇摇头:“好吧,大家坐下吧。按照法律规定,还有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我们的林正疆就要刑满释放,获得自由了。但由于我们监狱地处偏远,这半夜三更的把他放出去也没有回家。所以,明天早晨他才能走出监狱大门,获得自由。借用剩下来的时间,我们可以坐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算是为林正疆送行。按照监狱的规定,熄灯哨响过之后,所有服刑人员必须立即上床休息。但今天情况特殊,我特批大家可以多玩一会儿,具体时间以不影响明天的改造为基础。好了,我的话就说到这里,大家动手先吃一会儿、喝一会儿、抽会儿烟,让林正疆好好想一想‘获奖感言’,等一会儿他要发言呢!”。
肖钢的话音刚刚落地,围坐在高低床旁的十几名服刑人员饿狼扑食般的冲了上来,纷纷选着各自喜欢的东西往嘴里塞。特别是林逸,个子矮,身体胖,被周围的人挤得够不着东西,所以急的一边跳一边高声喊着:“哎,你们差不多一点,也让我拿点吃的东西嘛!太不仗义了!”。
看着大家争先恐后的吃东西的样子,肖钢也欣慰的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发现了被几个人挤得脸红脖子粗的林逸。于是,便微笑着调侃道:
“哎,林逸,今天给林正疆送行,来的人除了《育新周报》编辑组的人之外,就是林正疆平时关系比较好的人。你肯定不是《育新周报》编辑组的人,还跟林正疆打过架,也绝对算不上朋友。那么,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是自己厚着脸皮来的呢还是林正疆把你邀请来的呢?”。
见肖钢问他,正在往嘴里塞饼干吃的林逸赶紧站起身来,把放在嘴里还没有嚼烂的饼干吐在手里,然后赶紧攥紧了拳头。
林逸的举动惹得在座的所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监区长,您是我们海福监狱最有智慧的监区长,您所有的决定都无比的正确。但是,您今天总算猜错了一次!”站在肖钢的对面,林逸一只手攥住刚刚吐出来的饼干,脸上笑得就像一朵花一样的对肖钢说道。
“哈哈哈哈,林逸,没想到你也会说这么肉麻的话!废话少说,你就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凑到这个场子上来的就行了!”正在吸烟的肖钢被林逸的一番话逗得一个劲地笑。
“报告监区长,现在我开始一条一条的给您汇报,可能话有点多,您不要见怪就是!”知道今天这种场合并非正式,而且肖钢态度随和,心情好,所以,林逸说话也没有那么严肃,甚至有点逗趣的成分。
“你就别罗嗦了,怎么像个娘们儿一样?有多少条赶紧说!”肖刚一边嗑瓜子,一边笑着看看林逸。
“第一,我现在虽然已经不是《育新周报》编辑组的人了,但我曾经是过。虽然只在这里改造了一个星期。我今天来,不客气的说就是回娘家。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娘家人应该感到高兴并热烈欢迎才是。监区长,您觉得有道理没?”林逸说完,借着肖钢还没有说话的机会,赶紧把攥在手里的、刚才没有吃完的饼干塞进嘴里。
十几个人又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道理是有一点。但是,有一点你说的我不同意。还嫁出去的闺女?《育新周报》如果有你这么丑的闺女还不把人丢死了?你看看你这副吃相,还嫁出去的闺女呢,亏你好意思说得出来!”肖钢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起来。
肖钢的话再次把所有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笑吧,我不会生气的。我现在说第二条!”等大家笑声停止,林逸也把一嘴的饼干咽进了肚子。他拿起身边的一瓶饮料,仰起脖子喝了几口,然后继续说道:
“前段时间我是跟林正疆打过架,甚至还因此被关了半个月的禁闭。后来我也想过,几百个站着尿尿的大男人在一起,吵个架、拌个嘴是正常的,甚至动动手脚闹几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优点:不记仇。事情过后,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主动的给林正疆赔礼道歉了。最后怎么样?我们成了好朋友。我的好朋友明天就要出监获得自由了,就是他不请我,我自己找上门来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啊!您说呢监区长?”就像成功的完成了一场演讲,林逸看看肖钢,然后冲着众人挥了挥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这时,林正疆走了过来,一把把林逸从凳子上拉起来,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林逸,谢谢你的理解。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咱们互相原谅一下吧。你放心,今后无论我林正疆走到哪里,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如果大家都是这个态度那就对了!”肖钢掐灭手中的烟头,先是看看还在拥抱在一起的林正疆和林逸,再看看其他服刑人员,然后认真的说道:
“按照监规狱纪的规定,服刑人员在监狱服刑期间是不允许交朋友、称兄道弟的,这叫‘拉帮结伙’。但是,也不能水火不容。就像刚才林逸说的那样,几百个大男人在一起,吵个架、拌个嘴是正常的,甚至动动手脚闹几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你们要明确自己的身份,在外面社会上的时候,这些事情都不是什么大事,但在监狱就是触犯监规狱纪,会受到处罚的。还有,抛开犯罪这一条不说,你们现在都处在人生的最低谷,相互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同病相怜来形容。既然如此,就要相互帮助,相互理解,相互包容。即便平时发生点小矛盾,也要像林逸与林正疆一样,互相道个歉不就完了吗?林逸,我这样说你是不是很高兴呢?”说完这番话,肖钢微笑着看看正在狼吞虎咽的吃东西的林逸。
林逸赶紧站起身来,双手在衣服上抹了抹,然后看着众人:“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没有文化呢?光顾听了是不是?肖监区长讲的这么好,大家也不鼓鼓掌!”
在林逸的提醒下,已经被肖刚的讲话深深的吸引了的服刑人员们如梦方醒,紧接着就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林正疆,今天是为你送行,也就是说你才是今天这个聚会的主角。可是,你就像一只老鼠一样躲在后面,一句话也不讲,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我和肖监区长在这里,你们说话不方便啊?如果是这样,我们就走了,你们在这里好好的玩吧!”这个时候,坐在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的唐占海对林正疆说道。
“是不是啊?林正疆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如果是真的,我就走了!”听完唐占海的话,肖刚站起身来,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就往身上穿。
躲在人群后面的林正疆见状,一个箭步窜到肖刚面前,一把把肖刚按在椅子上:“监区长,唐警官是跟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呀?您千万不能走,如果您现在走了,我们这个场子还怎么继续下去呀!”
“那你也要说点什么呀,傻傻的站在后面,一句话也不说,多么没有意思呢?”肖刚把衣服再次搭到椅子上,然后看着林正疆。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今天这个时候,我反倒不知说啥好了。心里特紧张,而且一想说话眼睛就发潮。监区长,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到这里,林正疆低下了头,并不时的用衣袖擦着眼睛。
“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吧?那好,我给你出题,你来回答,这总该可以了吧?”肖刚一边点烟,一边对着林正疆说道。
“那好吧,这样可能要好一点......”林正疆抬起头,微微一笑,然后不好意思的说。
“嗯,先说第一个问题:犯罪入狱这么多年以来,你最深刻的体会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把这个问题讲一下,一是检阅这么多年以来你的思想改造情况,二是用你的经验教训给你在座的狱友们上上课!”听完林正疆的回答,肖刚说道。为了不让林正疆感到紧张,肖刚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抬。
林正疆低着头,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此时,整个监舍里寂静一片,大家把目光齐刷刷的投向林正疆,等待着他说话。
最后,林正疆还是抬起了头。坐在他身旁的卜慌惊奇的发现,此时,泪水已经挂满了林正疆的面颊。
“从21岁走进监狱大门,到明天获得自由,在四面高墙的监狱里,我生生的呆了九年。”林正疆镇静了一下心情,稳定了一下情绪,语气变得顺溜了许多。
“九年啊,我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成为了一个三十而立的中年人。也就是说,我把自己最美好、最快乐的九年扔给了监狱。虽然我很后悔,但我没有任何怨气,因为事情是自己做的,我必须为此承担所有的后果。在这九年的时间里,我不断的反思、反省,我还是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犯罪,并且懂得了如何不去犯罪。这也许就是我服刑九年的时间最大的收获吧?我不敢保证在今后的生活中不犯错误,但是我能保证绝对不会再犯罪。高墙电网,森严壁垒,我把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撂在外面,近十年的时间不能尽一个儿子、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这种不能原谅的罪过会让我记一辈子。监区长,我林正疆从一入监就跟着你,在这近十年的改造生活中,你就像长兄一样关心我、帮助我、教育我,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我林正疆重新获得自由的今天。作为一名服刑人员我无以回报,但请您放心,在今后的日子里,不管社会如何变化,也无论我林正疆变穷还是变富,我绝对不会再犯罪。否则,我不仅仅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家人,更是对不起您......”说道这里,林正疆再也说不下去了,抽泣着坐在凳子上。
十几名服刑人员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眼含热泪,年龄最小、平时最不喜欢说话的“小四川”竟然比林正疆哭的还凶。
肖刚看着林正疆,两个眼窝开始发潮,唐占海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明天我就要出监了,所以,我违反一下监规狱纪,把大家叫一声兄弟们吧,平时是不敢这么叫的。”低声抽泣了一会儿,林正疆又重新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的看看眼前这些朝夕相处的朋友们:
“犯罪入狱也许是我们一生中最大的悲哀,也是我们咎由自取的结果,但绝对不是世界末日。只要我们能遵守监规狱纪,踏踏实实的改造,早晚都会有出去的这一天。我二十一岁走进监狱,那个时候我就想,自己这一辈子算完了,十二年,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呢?但时间过得就是这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明天我就走出这个大门,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了。兄弟们,加油吧,咱们的亲人还在大墙外面等着外面呢!”说到这里,林正疆竟然哇哇的哭出声来。
“嗯,还不错。快要出监了,终于说了些还能听的人话!来,大家端起面前的饮料,我们以此代酒,为了我们林正疆的精彩演讲也为了他美好的明天,干杯!”说完,肖刚率先拿起一瓶饮料,咕咚咕咚的喝了个底朝天。
卜慌带头,其他服刑人员也纷纷拿起面前的饮料瓶子,一起凑到林正疆面前跟他碰了碰瓶子,然后喝干了手中的饮料。
直到午夜两点,这场特殊的聚会才真正结束。
那天晚上,林正疆和卜慌聊了一个晚上。等到张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还在热聊。
“你们两个一晚上没有睡吗?我也来凑个热闹!”说完,张庆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凑到林正疆面前:“正疆兄弟,你明天就要出监了,能给老哥办件事情吗?”
正在与卜慌聊天的林正疆赶紧转过头来看着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子的张庆,笑着说:“老张,你说啥呢!只要我林正疆能办得到,而且不违法,我一定会帮你去办的,说吧,什么事情?”
张庆悄悄了走下床,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监舍门口,拉开门往外看了看。当发现没有什么异常的时候,他才折返回身,几步跑到床上披上被子,悄悄的对林正疆和卜慌说道:“兄弟,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