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昏睡中，聂知遇从钻心的疼痛中苏醒过来。
“难道我还未死成？” 聂知遇想道。
他感觉自己躺在厚厚的褥子中，胸膛上的伤口除了疼痛外，有人用湿热的毛巾在给自己清洗伤口，让他伤口疼痛得到一丝舒缓。
“军上，此人宁死不降，真是位好汉。”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
“只可惜投了李贼帐下，为虎作怅，还杀了我们忠义军的不少人马。”另一个的声音回道，颇为忿忿不平。
“那又如何？天下能蒙将军看重的，能有几人？”耳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嗓音，“此人是位骁将，若能加入我忠义军，则是一件幸事。那王继勋空有一身好本事，关键时刻却是孬货一个。”
“潘将军说的是，此人勇武刚强，忠义无双，宁死不屈。从今日起，尔等不可因李守贞而轻视于聂将军。当今世道，军人莫不是辗转隶于诸般将帅的麾下，有多少人能够做到从一而终？”
聂知遇听出这是这营中主帅的声音，只听那主帅接着说道，“他若能从我箭下捡了条性命，那便无愧于旧主，不亏了大节。我王师兵围一城，城中兵马敢出城拼命死战者，无论是谁，就职守而言，都应当受我等尊敬。”
“军上教训的是！”众人纷纷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聂知遇心头一热，却虚弱地睁不开双眼。史德统察觉到聂知遇的动作，连忙按住了他身子，道：“聂将军既然醒过来，便无大碍。聂将军莫要怪我那一箭太毒，害得将军受此重创。待养好伤后，史某在表歉意。”
聂知遇使出全身力气，握了一下史德统递过来的双手，算作自己的回答，两行清泪不争气的从脸颊滑落。
……
郭威很少发脾气，引军回营后问讯后暴怒。
“你与本帅贫贱相从，到得今日，郭某亦不忍心。只是为将者，赏必明，罚必信，不然，何以治军乎？今日饶了你，将士须怨我不公，将来谁肯用命？国家为重，私情为轻，郭某也是万不得已。你为我帐下亲将，敢违我军令，犯我军法，若非加刑，何以示众？”郭威厉声喝道。
爱将李审跪在帐中，恐惧颤抖，不敢说一个不字，不住的磕头。
刘词等人，包括史德统，纷纷为李审求情，认为贼军出城之时，李审浴血奋战，功可补过。但郭威并未因此而宽恕李审，他缓缓说道，意志却不可违背：“虽有功，然明知故犯，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正军心士气，不杀不足以震慑人心。念尔昔日有功，本帅会赏你全尸，你家中老小，本帅自会照顾，管保衣食无缺。”
李审见郭威意志坚定，诸将也惴惴不敢再求情，只好伏在地上大哭道：“末将愿伏法，以谢郭帅栽培之恩！”
李审再抬起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这是对过错的悔恨，没有多少人不会在临死之前，会流露出对生的渴望。郭威杀意无可挽回，他不容许有部下对自己的军令置若罔闻，哪怕他是自己的亲信元从。
李审刚被亲军绑住，正被拖着往外走，史德统心中不忍一员骁将就此陨灭，连忙从位列中站出，双膝跪地，大声道：“且慢，郭帅，末将有一言报与郭帅。”
郭威见状疑惑道：“史将军有何话说？”
“末将以为，李将军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史德统恭声道。
“史将军此言何意？”郭威怒气已消了几分，遂问道。
一旁的李审闻言也是如在雾中，自己喝酒误事，怎么就有功了呢。
“若无李将军带士卒饮酒，刘节帅与末将如何能发现李贼的城外暗探细作，如何能施得此计，让李贼三千精锐尽失于城下。此间李将军知耻而后勇，城下之战，李将军身披数创，奋勇杀敌以戴罪立功，末将恳请郭帅将李将军从轻发落。”史德统说完以头抢地。
底下众将见史德统为李审申辩，也纷纷跪下，为李审求情，一旁的李审见状，连忙伏地跪下，心中对史德统很是感激。
郭威内心其实也不想杀自己的爱将李审，只是李审军中酗酒，此行后害极大，如不是史德统及时发现李守贞的细作，一旦李守贞趁机突围出去，后果不堪设想，自己的头上乌纱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郭威见史德统巧言狡辩，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又见众将纷纷求情，遂叹了一口气道：“李审，本帅姑且念在众将的情面和你往日的功劳上，不杀你，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后战斗你需拼死搏杀，以赎你的罪责，待攻下河中府后，一并赏罚。另外，今后若如再让我发现你饮酒，定斩不饶。”
李审闻言，大喜，以头抢地，哭到：“谢郭帅不杀之恩，从今以后，我李审若再饮酒，某便遭天谴，以免污了郭帅的刀。”
郭威挥了挥手，有人上前将李审松了绑，将他带出了帅帐。
“今后如有人再犯吾军法，犹如此案！”郭威说着抽出佩刀，一刀砍向帐中桌角，案角‘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众将士心颤股栗，此后再无人敢犯郭威军法。
郭威还刀入鞘，连忙起身一把拉起刘词的胳膊，欣然道：“我西赴关中，正担心李贼孤注一掷，非兄健斗，几为虏笑，今幸破贼，贼技已穷。”
刘词比郭威年长，所以郭威称他为兄，当然如果郭威直呼其官职甚至其名，刘词也不敢自恃资历深而有不满之心。
“郭帅不追究末将失察之责，末将已感万幸了，何敢邀功？”刘词谦逊道，“此役之功，史德统史将军及其忠义军所部居首。”
郭威的目光在史德统的脸上一扫而过，却问左右诸将道：“尔等以为如何？
“史将军确实应居首功！”诸将纷纷回道。
史德统心中得意，面上却十分谦逊：“此战末将虽有小功，然临战之前，若无刘帅居中指挥布置，临战之时若无客省使阎将军当头棒喝，教我等敌我区分，苦战之时若无李韬将军振臂一呼，直入敌阵之勇，还有白重赞帅、李荣诸将拼死力战，此役胜负难测。故末将不敢以功自居，请郭帅明鉴。”
史德统这话将此役所有有功主将都提到，众人听了只会有感激之心，他们已经将史德统融入了他们之中，丝毫没有轻视之意，而且史德统早已变成了一个完全有资格与他们这些宿将平起平坐之人。
郭威也很得意，因为史德统就是他点的将，史德统立下如此大功，当然也是长他郭威颜面。
“李贼已经技穷，此战贼军精锐尽墨，我等可无他虑。”郭威高兴道，“诸军立功，军士当各有财帛，有功将校亦应升迁。至于史将军，待讨平逆贼之后，朝廷自会有重赏。”
在众目睽睽之下，郭威起身脱下自己的紫袍，将它罩在史德统的身上。
史德统连忙推脱不就，郭威一把按住道：“一功并不足慰我心，愿将军再立新功！”
“愿为郭帅誓死奋战！”史德统无奈拜谢。
郭威抚须，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李守贞精锐元气大伤，城上城下再一次沉寂下来。李守贞遂日日焚香祷告，仍然笃信战至一兵一卒之时，便是自己鹊起之时。郭威一边筹备攻城，一边命王继勋等降将向守军喊话招降，每夜都有守军拾绳而下，向汉军投降。
郭威考虑到城中粮食未尽，决定继续围城，并不强攻。汉军除了主帅郭威与大小将军们，每日聚议之外，河中暂无战事。
无所事事的汉军，百无聊赖，尤其是对不当值的士卒们来说，更是如此。只是前有李审差点被处死之事历历在目，将士们慑于郭威军法，无人敢捋虎须。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清晨，郭威在熟睡中被号子声惊醒。
营外毫无例外的，是忠义军出操时雄壮整齐的吼叫声，伴随着忠义军奔跑的脚步声与号子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子仲可真是将才，忠义军倒是天天精神抖擞，士气不衰！”郭威心想道。
他洗漱完毕，走出帐外时，忠义军已经绕城跑了一个来回，个个赤着上身，口喷热气。奔在最前头的正是史德统，初升的阳光驱散了薄雾，洒在他健壮英挺的身躯，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身后的将士们紧跟在他的身后，看那神情，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勇往直前。
“忠义军军容严整，士气高昂，令人印象深刻。史将军治军，以身作则，一丝不苟！”幕府从事王溥在身旁说道。
“我观史将军有武成绛侯之才！”郭威直截了当地赞道。
王溥对郭威将史德统比若王翦、周亚夫，感到莫明惊诧。
“相较而言，诸军倒显得懒散了些。”裨将向训也赞道。
这向训（向拱），字星民，原籍怀州河内人，也是位年轻人杰。当年史德统从军之时，向训只身一人前往河东，欲投靠刘知远，半路上有强盗见其壮貌奇伟，以为是富家之子，便尾随与他，想择机劫财。向训并不惊慌失措，抵达石会关后，杀了所乘毛驴，宴请当地的豪杰，说动当地豪杰之辈护送他去晋阳，可是刘知远并未接纳他。郭威见他弱冠，却倜傥负气，又有见识智谋，可堪栽培，便置于自己帐下，悉心培养。
正所谓英雄惜英雄，向训对同是青年俊杰的史德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想做到的，史德统都已经做到了，岂能不让他敬佩。
“史将军能做到的，星民也能做得到。尔等都是年轻英杰，切不可妄自菲薄，尔等今后可与史将军多多相善，互相学习。郭某粗人，但亦知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郭威鼓励道。
“谨遵郭帅教诲！”向训和王溥连忙回道。
郭威微微点头，再回首望去时，史德统已经领着部下跑远了。
“京师近日可有新消息？”郭威问王溥道。
“倒无大事。只是……”王溥看了一眼郭威吞吞吐吐道。
“只是什么？爽快点！”郭威对文人的拐弯抹角甚不满意。
“去年底朝廷诛杀了前相公李崧一家五十口，至今朝野仍有不满之言。这恐怕不利朝廷收拾人心。”王溥小心地看了看郭威的脸色。
“齐物你太过小心了，你在郭某身边，经理机密大事，不是外人，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郭威叹声道，“那李崧聪明一世，何故去惹了苏逢吉这杀才，殊为不智！”
原来也该李崧倒霉，当初他被辽人掳向北方，刘知远便将他宅子赐给了佐命大功臣苏逢吉。这李崧与冯道等人侥幸逃回东京，李崧偏偏想讨好苏逢吉，将那宅契献给苏逢吉。马屁拍的不是地方，拍到了老虎屁股上，让苏逢吉觉得这是在羞辱自己，引起了他的杀心。
老虎屁股摸不得，何况是拍呢！
“这苏逢吉嚣张无比，曾经三番五次侮辱太尉，太尉何必忍让再三？”向训说道。
郭威摆了摆手，道：“想当初，先帝初登九五，以史子仲之功，授一镇节度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奈何只因苏某人谗言，致使史子仲屈居一州防御。但这也未必不是福呢，或许年轻无资历却立下大功，也是一项罪过。至于郭某，忍一时风平浪静，与苏某人意气用事，不值得。”郭威心道，自先帝刘知远驾崩，这苏某人权势已经大削，如秋后的蚂蚱，何必放在心上。
“一二三……四！”
史德统又领着部下绕城奔了回来，他的身后又多了许多人，那是老将刘词的部下。各部将士在自己主官的带领下，纷纷加入到晨跑的队列之中，迅速汇成了一条庞大的巨龙。
郭威笑了笑，开怀道：“老夫可不能服老！”也迎了上去，也加入到了晨跑的队伍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