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碎片的整合（中）

大白鲨指挥室的大屏幕上正播放着对王吏进行询问的全过程录像。询问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半，地点是在城南分局刑警大队的民警办公室，刑警大队大队长宋麒麟亲自负责询问，而内勤靳凯则在一旁用电脑记录。待把王吏的基本信息录入到笔录系统之后，宋麒麟用自己洪亮的嗓音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他说：“王医生，你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一下吧！”

面对这样一个笼统的问题，王吏不紧不慢地陈述说：“我们业内习惯把病人称作来访者，王春鹏就是诊所的一名长期访客。他的精神问题很复杂，通过将近一年的心理咨询也没有任何起色。我曾经建议他到北京等大城市寻找更高水平的心理咨询师进行治疗，但遭到了他的拒绝。”说话的同时，王吏端起了桌上的一次性纸杯，茶水已经微凉，但他仍是毫不在意地饮了一口，继续道：“最近两个月，我发现他的病情恶化，在告知无效后，我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给他开点具有镇定作用的药品了。”

在询问开始之前，宋麒麟已经得知了王春鹏暴毙的消息，并同时接收到了无线传输回分局的现场照片和检查笔录，听到“药品”这一敏感词汇的时候，他立刻联想到了王春鹏随身携带的一个药瓶，便问道：“是什么药？”

“业内称之为WITCH，是今年国产的新药。”

“女巫？”靳凯的手指按在键盘上，抬头问道。

王吏点点头，嘴角微扬，重复道：“女巫。”

宋麒麟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吏淡淡的笑意，他将此作为一个反常点刻印在脑海里，随后不动声色地问道：“接着说吧。”

“大概两个小时前吧，我正在诊所的卧室里休息，突然听到了门铃声。等我打开门的时候，发现来的人正是王春鹏，他身边的两个人我见过，但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也跟着进来了。”王吏抿了口水，继续道：“我让他们进了大厅，在对王春鹏做了简单检查之后，我决定再给他拿一瓶WITCH,并嘱咐他适当增加药量。得到王春鹏的同意后，我便到一楼北侧的药房拿药，没过多久，我突然听到了枪声。第一时间，我就打电话报警并说明了情况。”

“之后你躲去哪里了？”宋麒麟大大咧咧地问道。

看着眼前的警察在问话的同时露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王吏反而警惕起来，他说：“警官，我并没有躲，我直接走向了大厅。”

“王医生你胆子可真大啊，听到枪声还敢跑去看热闹？”

“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非常了解来访者的心理状况。”王吏平静道，“我确定，王吏一定不会伤害我。而且，如果他在犯罪，我应该可以制止他。”

宋麒麟脸上的笑容瞬间退散，他严肃的样子极像发怒前的棕熊。他斥道：“王医生，你从哪里得来的这种自信？”

面对咄咄逼人的宋麒麟，王吏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自然的神态，他平静地说：“警官，此刻我坐在这里是在制作证人的询问笔录，而不是作为被你审讯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你打算用这么恶劣的态度和我说话，我会申请你回避。虽然我的职业是一名医生，但我同时也有法学硕士的学位，你明白吗？”见宋麒麟的脸色更加阴沉了，王吏微微一笑，道：“不过你的这个问题我倒是愿意做一个解答。心理咨询的流派比较多，但主要步骤大多是一致的。第一步叫做建立辅导关系，通俗点来说，就是咨询师要通过各种方式获得来访者的信任。已经对王吏进行过一年多时间咨询的我，确实是有自信免于受到他的伤害的。”

“接着说吧！”宋麒麟环着双臂，后仰靠在椅背上。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春鹏等人正好出门，他向我要走了WITCH且莫名其妙地道了声歉，随后就匆忙离开了。我留意到离开时只有三个人，便意识到那第四个男人可能出了问题。当我走进大厅的时候，果然看到他正躺在血泊里。”王吏放下纸杯，叹了口气，说：“看到那大量的血迹，我认为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为了防止破坏现场，我就站在原地准备拨打电话。而这时，有三名警官到达了现场，他们把我带回了这里，之后便一直让我等着，直到现在。”

宋麒麟看了靳凯一眼，靳凯点点头表示已经把王吏的陈述全部记录下来了。宋麒麟挑了挑眉毛，问道：“王医生，你觉得梁斌这个人怎么样？”

宋麒麟的问题就像一枝冷箭般突然射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直刺王吏的本心。王吏探身、皱眉，一脸疑惑地问道：“梁斌是谁？”

宋麒麟“哈哈”一笑，道：“就是那个死掉的人啊，你不认识吗？”

王吏摇摇头，说：“警官，这样的试探没有意义。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不认识他。”

宋麒麟道：“你多心了，我就是随口一问。对了，你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吧？当时有什么感觉？”

“没有什么感觉。”说这话的时候，王吏整个人就像一柄插在石中的剑，光寒九州，岿然不动。他说：“警官，生老病死，各安天命，有什么好值得一惊一乍的吗？在我看来，人人皆是刍狗，死不足惜。”

“咣！”的一响，宋麒麟的右拳已经砸在了桌面上，他喝问道：“这是一个医生该说的话吗？你凭这种心态去治疗病人，搞笑呢？”

“警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你尚且不敢说自己的价值观全是正确的，又凭什么说我这种价值观是错误的？如果你喜欢说教，可以去当老师。”王吏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以两指并为一剑，叩击了一下桌面，道：“可这里，是警察局，你们的第一要职是抓住凶手。”

宋麒麟凶狠地瞪着王吏，见王吏依旧是平淡的神色，心知想从他身上挖掘到更多的信息已是奢望。宋麒麟脸上的怒容瞬间消失，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道：“王医生，我觉得你才适合去当老师。不过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刚才问话时我那么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啊，当刑警的嘛，总得学学坑蒙拐骗，否则现在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人家不给我们说实话我们也没辙的。”

王吏道：“理解。”

宋麒麟对靳凯说：“把材料打印出来，让王医生签字捺印。”

……

洛阳把目光从大屏幕上收回，看向了王晨熙。王晨熙摇了摇头，两个人便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

“王吏的询问是没有什么疑点的。”王晨熙指示说，“现在处里还有其他三起要案在侦，孟继凯负责谋杀案，裴毅荣负责跨省抢劫案，岳镇你尽快处理完那起组织作弊罪，之后去协助裴毅荣。洛阳，王春鹏贩毒案虽然基本办结，但距离检察院提起公诉还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有什么不解的地方，就放手去查。”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会后，洛阳来到了专门配给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摆放着两张办公桌，每张办公桌上都有一台公安内网和一台互联网电脑。南侧墙壁上悬挂着两块白板，白板上有黑色水笔标画的犯罪团伙网络图。洛阳走过去仔细观摩着，发现网络图架构清晰，配文的字迹偏向柳体，骨架苍劲有力，转折处斩钉截铁。他走向安排给自己的那张办公桌，发现桌上没有一点杂物，之前应该被人清理过了。紧接着，他拉开了抽屉，发现里面堆满了一盒一盒的香烟，牌子种类之多不逊色于一般的小区烟酒店。

马芸芸在这时推门而入。她先将左手端着的咖啡杯放到桌上，道：“欢迎欢迎，来，先喝杯咖啡提提神！”

洛阳抬头看着她，只见这位大白鲨硕果仅存的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冬季执勤服，黑色的毛领簇拥着她白皙的下颚。年近三十的马芸芸外貌平平，总爱束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走路生风，办起公事来雷厉风行。作为行动处的内勤，她分管的是案情梳理、案卷检阅、会务安排、内部宣传、后勤保障等等工作，在没有大案要案需要集中加班侦查的时候，她才是处里最忙碌的人。

洛阳诚恳道：“谢谢芸姐。”

马芸芸用腾出的左手竖起食指快速摇晃，一脸坏笑道：“小洛同志，受禄要有功的！来，这些都给你。”马芸芸把右手环抱着的一摞文件砸在了洛阳的办公桌上，力道之大，竟让桌子发生了轻微的摇晃。她说：“前十页全是需要你签名的保密协议，二十到四十七页是其他警种部门提出的技战法报告，需要你进行检查和标注。后面的都是些杂项工作，我在最后一项上列出了任务清单，你尽快完成……”

洛阳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反问道：“怎么这么多？”

“你以为自己活在小说里吗？看清楚，你现在站在体制里啊，当然有很多日常工作需要你去处理啦。”马芸芸边说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在记事本软件上找出备注名为“洛阳”的文档，开始阅读道：“先说下你这周的工作啊。今天下午去市局十楼参加互联网侦查的培训课，明天早上参加梁斌的追悼会，中午去高铁站接省厅领导回单位，下午你要代表大白鲨行动处去咱们市局的内部警校开讲座，主讲王春鹏贩毒案的侦破过程，对了，你至少也要做个PPT吧……”

待马芸芸交代完所有的事宜，洛阳苦笑道：“你这样排，我哪来时间办案子？”

“鲁迅先生说了，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比如晚上啊，比如周末啊。”马芸芸语调一转，有些哀伤地看向南墙上的白板，她说：“你现在坐的位置是梁斌以前坐过的地方。我整理档案的时候才发现，他这一辈子参与侦破过1200多个案件，抓获的嫌疑人有3300多名。”

洛阳没有说话。梁斌作为一个警察，贪财、自私，犯下过背叛组织的罪过。但他也通过日日夜夜的辛勤工作消除了如小山般堆积着的罪恶，至死方休。他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每一个接触过他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判断。

马芸芸离开后，洛阳拨通了谭韬副局长的电话。他说：“我知道自己一个小民警直接给局长打电话非常的愚蠢，但是我有一件事求您。”

“你于市局有功，我愿意帮助你，不过只有一次机会。”电话那头的环境声很嘈杂，但谭韬的声音还是非常的沉稳和清晰。

听到“只有一次机会”的时候，洛阳愣了愣，他承认自己也会有些遗憾，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道：“那么现在就用掉这次机会吧，我希望您能亲口告诉梁斌的儿子，他的父亲是一位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