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短信
八月六号，星期六，晴。
依旧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墨遥也还是早早的起了床，每天早上提着扫把到庭院外的石阶去清扫落叶已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了。
“副书记。”
阿财今天似乎比以往都要来得更早一些。
“早啊，财叔。”墨遥微微一笑。
只不过今天阿财的脸色却是有些紧张和苍白，丝毫没有了以前的从容。
“我刚刚接到了一通电话，村子里有人死了。”
“什么？”
墨遥的表情十分惊讶，音量也都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几分。
“财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邓莲婆婆她家的小儿子黄浩涛，他去世了。”
“浩涛吗？怎么会呢他还这么年轻。”
小衫村虽然说不上很大，墨遥自然也不可能认识所有的村民。不过印象中黄浩涛还算是个挺健硕的大男人，而且年纪也不大，所以也不太像是会突然猝死的人。
“死因是什么？”
“邓莲婆婆表示是患了流行性感冒未及治疗的关系，欧阳家的欧阳宽先生担任治丧主委，等事情告个段落之后，应该就会过来和副书记你讨论治丧事宜。”
墨遥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通知我。”
小衫村里盛行一种称为“治丧互助会”的制度。
村里没有殡仪馆，完全是由治丧互助会来替村民们举办丧事，只要哪个村子发生不幸，附近的邻居就会全部出动，协助丧家处理后事。
告别式当天多半是由女性负责接待，男性则负责将死者下葬。村子里依然保留了土葬的习俗，墓园就是那包围着村子四周的深山里，每一家都有属于自己的墓园。
不论是挖掘墓穴，或是开棺捡骨都是重劳动的工作，只有男性才能胜任。治丧主委是互助会的代表，负责统筹一切事宜，从棺材的购买和灵堂的布置到死者的正式出殡和下葬等，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治丧主委一手包办。
而欧阳宽在村子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所以多年来一直被村民们推选担任治丧主委的职位。
印象中黄浩涛似乎比墨遥还要大上十岁有余，给村民们做法事的时候曾有数面之缘，不过两人之间却没什么交集。黄浩涛似乎与母亲邓莲二人一直相依为命，如今发生这种事，邓莲婆婆一定十分难过。
墨遥有些惆怅的往家里走去，母亲并不在客厅里面。于是墨遥便继续往上走，来到了父亲墨凡的房间，他看到母亲正坐在父亲的枕边给父亲喂食。
“爸，早上好。”
墨遥看着躺在床上瘦弱的父亲，靠着电动床撑起上半身。自从去年初中风以来，墨凡的四肢就一直没什么知觉。上了年纪的父亲身体状况愈来愈不乐观，虽然勉强可以拿起筷子和汤匙，却一直无法下床行走。
墨凡只是看着墨遥微微点了点头，便没再说任何的话。
“爸，村子里邓莲婆婆的儿子黄浩涛去世了。”
“什么？”
陈纯霞一听到墨遥的话整个人都愣住了，而墨凡也再次注视着墨遥。
“黄...黄浩涛是不是...是...阿莲她...”
自从墨凡在中风之后，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整天都是断断续续的。
墨遥微微点了点头，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恭敬的说道。
“是的，爸爸。”
陈纯霞此刻脸上充满了疑惑。
“浩涛不是也就才四十岁左右么，怎么会...墨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听财叔说是得了流行性感冒，却没来得及送去医院。”
“感冒也会死人么？不大可能吧。”
墨遥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对实际情况也不太了解。
“记着...要...联联系..啊顺。”
“好的，爸，我待会就会去欧阳家那边。”
“还...还有墓园...带人提前...”
“嗯，爸。我知道怎么做了。”
墨凡缓缓地吐出口气，便把眼睛闭上不再看墨遥和陈纯霞二人。
埋葬一名死者所需要的土地面积是相当大的，因此村子里每当有人过世，就必须提前到墓园里收拾一下，除下杂草什么的，好腾出足够的空间。
即使是将种植在旧坟之上的杉树砍掉也还不够，得把土里的树根都要挖起来才行，而且这些功夫都得事先做好才对。
这时候墨遥听到财叔在楼下大喊。
“副书记，欧阳宽先生来了。”
墨遥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低声道。
“爸、妈，那我就先下去了。”
墨遥请欧阳宽来到客厅坐下，财叔这时给他们二人倒了一杯铁观音。
“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多老实的一个人。”
欧阳宽微微叹了口气，对黄浩涛去世的事情感到十分惋惜。
“看到邓莲婆婆当时那伤心的模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鼻酸啊。”
话音刚落，欧阳宽便把手中的那杯铁观音一饮而尽。
治丧事宜的顺序十分简单，墨遥和欧阳宽二人都对讨论的过程不感到陌生。当天守灵、隔天下葬，举摆丧宴，村子里土葬的仪式总是十分迅速。
“这次的法事主持恐怕也是要麻烦副书记你了，毕竟邓莲婆婆家境也不太宽裕。请外面的僧人价格实在是太高,而且棺材和丧宴的花费还是村子里一些人一同筹出部分来减轻邓莲婆婆的负担。”
墨遥点了点头。
“这是当然，不过宽哥，墓园那边...”
“邓莲婆婆她似乎前阵子才将自己的墓地收拾了一番。现在天气这么热，当然是早些下葬好，免得尸体发臭。本想万一墓地还没整理的话，我便打算请做土木的师傅加紧赶工了，想不到婆婆早就准备妥当。只是那座墓地婆婆她原本是给自己准备，却想不到儿子居然比自己更早躺进去。”
墨遥微微叹了口气，此时欧阳宽又突然问道。
“对了，副书记你这阵子有没有见到九水那三位老人家？”
“嗯？我没见到过，怎么了？”
“我一直都连络不上他们。邓大爷是邓莲婆婆的大哥，我一早就打电话过去通知这个坏消息，可是他家里都没人接，我想大概是到山里干活了吧。”欧阳宽说完后就站了起来。“总而言之，事情就这么定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好。”
欧阳宽走了之后，墨遥稍微收拾了一下也出门了。
他穿过庭院从墓地进入山区，沿着林间小道一路走下山，来到山脚下的木料堆积场。墨遥跨过堆积场旁边的沟渠，顺着堤防上面蜿蜒曲折的小路一路往前，走到一栋与周遭田园风光格格不入的水泥建筑旁边。
在爬满藤蔓的石墙后方，就是小衫医院的后院，多年来墨遥都是这样走到小衫医院来的。村子里除了铺上沥青的公路之外，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捷径。
墨遥穿过后院，打开了医院的后门。员工们出入口的前方有个小厅，旁边设有通往二楼的阶梯，被一道玻璃门与医院前方的工作场隔离开来。就在墨遥走进后门时候，楚楚刚好从玻璃门的另一边走过。
楚楚看到墨遥先是一愣，随即便立刻来到走廊给他打开门。
“早啊副书记，你是来找欧阳院长的吗？”
“嗯。啊顺他现在有空吗？如果他正在看诊，就不必特意去麻烦了。”
“没事没事，副书记先进来喝杯茶吧，我这就去帮你叫院长。”
墨遥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等他就好了。”
“好，那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楚楚快步的走向诊疗室，不一会儿就走了出来，对着墨遥用手比着背后。
“院长说让你先到休息室那边等他一下。”楚楚笑了笑。“院长他一听到你来了，整个人瞬间就精神了。”
墨遥微微一笑，脑海中浮现出欧阳顺那忙碌的样子。墨遥很了解欧阳顺，知道他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一些特别麻烦的事情。
黄浩涛去世的消息相信已经传遍了整个小衫村，所以患者来求诊的同时多多少少都会提到这件事，看诊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不少。
向楚楚点头示意后，墨遥朝着休息室方向走去。以前的院长室在全面翻修的时候已经取消了，欧阳顺在诊疗室的旁边设了这间小房间，当成休息室。
跟原本富丽堂皇的院长室比较起来，欧阳顺的休息室显得十分朴素简单。休息室里的沙发是老院长留下来的，如今也变成欧阳顺小寐片刻的地方，经常出现淩乱的毛巾被和枕头。
墨遥走进休息室没过多久，欧阳顺也从诊疗室的方向进来了。
“墨遥你来得正好，我都快被烦死了。”
“怎么了？”
“我今天从一大早开始，就一直被村民们不停问着问那的，现在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佛祖一样。”
欧阳顺将淩乱的毛巾被和枕头移开，一屁股坐上沙发，将双脚放在桌上。
“以前只肯到小药店里拿药的患者，现在全都争先恐后的跑来医院看病，原来全都是为了要打听黄浩涛的事情。”
墨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微微摇了摇头。
小衫医院的患者基本以老年人居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患有不易治愈的慢性病，例如关节炎、腰背酸痛、血管蔽塞或是高血压等等。这些病虽然不会立即要人命，但发起病来却会让人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自在。
多年下来，那些患者也早已把医院当成自己家一样，有些病患跟护士打声招呼之后，就自己走进物理治疗室，如果是特别熟的甚至还会事先打电话订药，随后再叫家人过来领取。
欧阳顺在三年前继承小衫医院的时候，本想给医院的这种现象改革一番，可因为太麻烦，所以最后还是落得不了了之的下场。在这个人口结构以老年人为主的村子里，唯有借着患者自发性的协助，才得以让医院继续正常运作。
欧阳顺斜靠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后看着墨遥。
“你也是为了黄浩涛先生去世的事情而来的吧，哎，真麻烦。”
“嗯，我想了解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当时接到邓莲婆婆的电话后直接就赶过去，不过抵达的时候黄浩涛先生已经死透了，手脚上面不但出现尸斑，而且身体也已经僵硬了。从僵硬的程度判断，他应该是在前一天的夜里死亡的。我是在早上七点左右抵达，所以死亡时间绝对在黎明之前。”
墨遥沉吟了一会，又继续问道。
“那他的死因是什么？”
欧阳顺嘴里缓缓地吐出了几圈烟雾。
“墨遥，我只是个医生，而不是法医。再说了，他生病的时候又没有找过我。”
这时候休息室响起了敲门声，楚楚走了进来，看到欧阳顺那不雅的坐姿微微皱了皱眉头。
“院长，请注意自身的礼仪。”
“你不用说了，从今天起这张桌子就是用来给我垫脚的。”
楚楚白了他一眼，轻拍欧阳顺的双脚，然后将两只装满热茶的茶杯放在桌上，欧阳顺只好乖乖的收起双脚。
“还请副书记不要见怪。”
墨遥微微一笑，欧阳顺冷哼一声。
“那些很少上医院的村民并不代表他们不会生病，而是即使身体出现不适，也硬撑着身子继续工作。这种人的生活多半十分规律，抗压性也够，普通的小感冒对他们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可是真是因为他们都是这种思想才危险。”
欧阳顺顿了顿，看着二人继续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知道村子里的老人家身子都硬朗得很，不会随便病倒，所以就算真的哪里有问题，也会心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搞到最后原本的小病变成大病，然后还要再过上那么几天才来医院说自己哪里会痛，或者是说自己哪里好像怪怪的。当初若一有感到不适就来找我的话，又怎么会搞成这样？”
墨遥静静的听着欧阳顺说话，哪怕是心里有不认同也不曾插嘴。
“黄浩涛这件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我听说他明明在三天前就病倒在床，可是邓莲婆婆却不叫医生出诊，也不送他到医院，就这样拖了三天，结果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的儿子死在床上。”
“原来是这样。”
欧阳顺摊了摊手，可是墨遥却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愤怒。
“这种猝死的案例一定要解剖遗体，否则很难查出真正的死因。况且就算解剖遗体却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一定找得出死因，更别说邓莲婆婆本身就非常排斥解剖遗体。”
“你希望解剖遗体吗？”
“按照正常的程式，医生有必要建议家属解剖遗体。不过若家属反对，我也不能说什么。唉，看来我只好以急性心肌梗塞的理由开立死亡证明书了。”
欧阳顺似乎有些不满，村民到小衫医院求诊的目的，说白了只是请他方判断自己的病情是否应该转到大型医院罢了。
他感觉村民们需要的只是一名筛选者而不是一名能为他们治疗的医生，他们只需要欧阳顺告诉他们到底是应该在家静养好，还是应该前往更具规模的医院进行治疗好。没有立即性危险的患者就随便开些无伤大雅的维他命，或是听听他们抱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就是三年来欧阳顺一直在做的工作。
虽然他极力改变这个现象，希望改变小衫医院在村民心中的地位。可最终欧阳顺却发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改变的事情。
“好了，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了，墨遥你去安慰一下邓莲婆婆吧。”
墨遥点了点头，他看着自己的手表，便站起来转身离开休息室。
现在他已经明白黄浩涛的死对他的家人来说十分突然，邓莲婆婆至今依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墨遥无法向伤痛欲绝的死者家属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若不事先将情况探听清楚，墨遥害怕自己在面对死者家属的时候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因此他才会来找欧阳顺了解情况。
小衫村里的医院只有一家，几乎所有的死者都必须依赖欧阳顺开立死亡证明，才能顺利下葬。
在墨遥离开没多久，欧阳顺的手机忽然响起，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顺，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欧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