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车祸
暗光涌动，四周那股死亡的气息似乎越发沉重，冥冥中的她耳边似乎听到了悲伤的呐喊，那是从墓穴里苏醒的死者对她发出的召唤。
死者们并没有靠近她，而是静静地站在远处等待她的到来。它们那双眼睛漆黑如深渊般的空洞，腊白的脸庞在鬼火映照之下，让人感到无比阴森。它们迷茫的站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目视着她逐渐靠近，又逐渐远去。
姐姐只是站在前面静静的等着妹妹的到来，容貌宛如生前一般美丽，但是脸上那份苍白却难掩死亡的阴影。充满死寂的双眸眨都不眨一下，灰暗的瞳孔直盯着妹妹的脸庞。覆盖身体的雪白长袍沾满了墓地的泥土，随风飘摆。
沉吟了一会，墨遥再次放下手中的钢笔，轻轻的叹了口气。
即使姐姐并没有责怪妹妹，可是妹妹却总是觉得复生后的姐姐必定要来找她复仇，为了在那无尽的地狱深渊里有自己的陪伴。
打从看见姐姐从墓地苏醒之后，她就认定了姐姐是为了复仇而来。在恐惧感的驱使之下，她想尽一切方法想要逃离姐姐的呼唤。
然而妹妹不管怎么逃，在前方总是能见到姐姐的身影。几乎要承受不住压力的妹妹一次又一次的将姐姐杀死，而姐姐却一次又一次的复活出现在妹妹的面前。她已经坠入了疯狂之中，却不曾想过姐姐其实只是想再多看她一眼。
墨遥盯着稿纸，眉头紧皱。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写的是什么，是复仇？那应该怎么样复仇？
墨遥开始思考他所了解过的所有复仇模式，有小说里面的，有电视剧里面的，也有电影里面的，各种各样的复仇情节，但是这似乎都并不是他想要写的东西。
轻叹口气，墨遥看着村委处里那块黑板上。意识再次从小说里面回到了现实世界中，午后的阳光透进了整间村委处的办公室。空调那冷气飕飕地发出，夏蝉的鸣叫声让心情略有一丝烦躁的感觉。
七月二十八日星期四，下午原本排了两场法事，不过后来陈纯霞替墨遥推了，她找来其他寺庙内的僧人来帮忙。
墨遥将稿纸叠好放进抽屉里，关上抽屉便站了起来。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刚好遇见拿着一只大茶壶的母亲。
“怎么了？”
“妈，我来帮你拿吧。”
陈纯霞摇了摇头。
“要出去吗？”
“嗯，想要去图书馆查些资料而已。”
“哦，那你去吧。”
墨遥点了点头，慢步走向村子里面。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灿烂的阳光照得他双眼微眯，刺耳的蝉鸣从山里阵阵传出。有村民看到了墨遥在路上经过，都纷纷向他点头。
“嘿，副书记。”
声音从一旁的稻田处传出，一个中年的农妇站了起来看着墨遥，脱下了草帽。
“要去哪儿呀？”
墨遥以前也曾经到过她家里做法事，算是老熟人了，墨遥微笑的点了点头。
“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吧，大热天的还要下田真是辛苦了。”
“哈哈，哪儿的话。今年还得替咱家老爷子做法事，到时候还得麻烦你呢。”
“哪里哪里，我一定会帮忙的。”
“村长的身体怎么样了？”
墨遥的父亲墨凡在一年半前患了中风，四肢几乎都瘫痪了，只能够一直躺在床上，可以说是生不如死。
“有心，父亲的病已经开始有好转，这阵子说话也都变得清晰了。”
“那真是可喜可贺呀，村长他一定会好起来的。”中年农妇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对了，我之前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到了你的小说，写得很好，是在医院的候诊室那边看到的。”
墨遥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了起来。
“您就别取笑我了。”
小衫医院的院长欧阳顺知道墨遥并不喜欢向别人炫耀自己的作品，所以才故意的把那本杂志买回来摆在医院候诊室里面，好让村民们知道。
墨遥知道那只是中年农妇对自己说的一些恭维的话，所以随意的和她敷衍了几句，然后把话题给糊弄过去。
“啊，副书记你一定还有事情吧，我也不打扰你了，慢走。”
中年农妇向墨遥微微地弯腰鞠了个躬。墨遥点了点头回礼，随即走到村子的停车场。
“毕竟急着查阅资料，还是开车吧。”
其实从村委处到图书馆的距离并不算是太远，墨遥平时也喜欢一边在村道上漫步一边思考人生。只是天气实在是热得不行，在这种情况下在村道上漫步那就是煎熬，脑子里是什么也想不到。
而且如果在路上又碰到相熟的村民，又聊上那么几句的话。墨遥恐怕是走到天黑也没能走到图书馆，不过这也足说明墨遥在村民心里的地位了。
墨遥关上车窗，启动车子里的空调，将那股闷热全部驱散，车子在老人们的目视下缓缓地驶出停车场。
沿着单行的村道而下，可以直通木材堆积场。路上的沥青被晒得发黑，就连树上的蝉也仿佛是被烤熟了那般，有气无力的鸣叫着，今年夏天真是热得像蒸笼一样。
异于以往的稀少雨量，在今年各地区都造成相当严重的干旱。顺着沿河流兴建的村道往东走去，其水位比往年来得低一些。
公路上的桥梁下游有个水门，通常在这种季节的时候，水门都是关闭着的，然而河流的水位还是比往年低上不少。
在酷热的夏天里，各地都传出灾情，枯死的庄稼以及热衰竭而死的老人，都证明了这是一个十分不好过的夏天。
小衫村里只有约一千七百多名不到的人口，户数连五百户都不到。然而当初规划行政区的时候，小衫村里还是保有相当于“村”等级的公共建设，墨遥打算往前的小衫图书馆就是其中之一。
虽说一般乡下地方的图书馆藏书量通常都少得可怜，不过小衫图书馆却是个特例。墨家、欧阳家和曾经的中庭之家及小衫村另外几大家族都向图书馆贡献了大量书籍。
尤其在中庭离开村子的时候，更是将大量的古书赠与小衫图书馆，因此对墨遥而言，这里是名副其实的知识海洋。不过图书馆的藏书量虽然丰富，但是适合大众阅读的通俗书籍却并不多，因此村民们都是很少上图书馆借书。
墨遥在富雄酒店前将车子驶离开村道，停入图书馆的停车场后，下车走进了这栋建筑物。这栋充满历史感的建筑物里面有个小小的大厅，以及各个同业公会的办公室和会议室。
打开的窗户传来孩子们的嬉闹的声音，图书馆的隔壁是村子里一个具托儿性质的儿童馆，办公室就设在图书馆里面。
这里的营运费用多半是由墨家，和欧阳家以及前中庭之家负责赞助的。可以说墨家、欧阳家和前中庭之家这三大家族是支撑着整个小衫村的三条顶梁柱。
“咦，副书记。”
“你好。”
“又来找资料了吗？”
“嗯，我想要找几本书...”
图书馆绝大多数的藏书都放在紧邻建筑物的两间书库中。这些藏书多半都是村民们不感兴趣的一些古书，因此图书馆采取部分的闭架式设计。
在原则上，来借书的村民们是不可以擅自进出那藏书库的。不过墨遥的身份较为特殊，不仅是小衫图书馆里的常客，又跟图书管理员方大树有所交情，所以不在这限制内。
方大树点了点头，从抽屉里面取出书库的钥匙。就在墨遥伸手接过钥匙的时候，两名孩子从隔壁的儿童室走向柜台，手里还捧着好几本书。
方大树立刻替两个孩子办理借书手续，脸上还带着慈祥的笑容。他是个温厚的中年男子，为人比较低调，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喜欢小孩。
他总能留意到每个孩子各自的喜好，而孩子们有什么烦恼也会找他倾诉，因此村子里的孩子都喜欢称呼他为“图书馆伯伯”或者是“大树伯伯”。
“学校一放暑假，图书馆就热闹起来了。”
方大树笑着点了点头，他那慈祥的脸庞让人感觉很舒服，仿佛所有的烦恼都会消失一样。
“还是热闹好，现在的小孩子娱乐的东西太多啦，都变得不喜欢看书了呢，我这个老家伙成天坐在这里也会觉得无聊。”
方大树说完，忍不住又朝着儿童室和开架阅览室看了两眼。
阅览室放的都是适合大人阅读的书籍，不过里面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常常到图书馆借书的墨遥几乎没在阅览室见过正在看书的村民，顶多看到几个初中生或是高中生在那里做作业或复习罢了。
方大树忽然微笑看着墨遥打趣道。
“这次你的大作何时完成？打算在哪本杂志发表？”
墨遥摊了摊手，干笑了几声。
“天机不可泄露。”
“得了吧，还天机呢。”
又闲聊了一会儿，墨遥才缓缓地朝书库的方向走去。
墨遥很喜欢书库里古书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气味。打开入口处的台灯之后，他便开始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在方大树的整理之下，书库的藏书都按照类别排列得整整齐齐，十分美观，丝毫没有凌乱的感觉。
如果姐姐真的要向妹妹报复的话，那么到底该如何做？可笑的是妹妹一直在提防着她的姐姐，却从来不曾想过她姐姐依旧爱着她，想念她。
姐姐一次又一次的被妹妹杀死，然后又一次又一次的复活出现在妹妹的面前。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的出现在妹妹面前，跟着她，看着她。
每一晚都是这样...
而妹妹似乎在堕入一次又一次的疯狂后，终于发现了她的姐姐，她最爱的姐姐。并没有怨恨她，而是不忍心让她继续疯狂，这又令妹妹感到十分的愧疚。
她宁愿姐姐恨她，恨不得想要杀死她，那么才会觉得自己不会那么的罪无可恕。
多么矛盾？多么可笑？
墨遥一边翻着古书，一边在思索着接下来的剧情。
她希望姐姐在后来会成为一个为复仇而生的活死人，更希望姐姐成为与自己相同的杀人凶手。然而姐姐却让她失望了，从姐姐那空洞的眼神中，她看不到一丝的仇恨。
或许在罪恶感的煎熬之下，她会对姐姐破口大骂，她嘲笑姐姐的无能。她侮辱自己的姐姐，不敢向自己复仇。可是姐姐依旧是那般平静，也不曾动手还击，只是静静的站在她身边，以空洞的眼神凝视着她。
妹妹的激将法并未成功，那种挫败的无力感让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姐姐面前。她开始向姐姐忏悔，手拉姐姐那白色的长袍，请求姐姐的宽恕。
然而姐姐依然是一脸冷漠，以空洞的眼神看着妹妹，一直、一直...
她抬头看了姐姐一眼，又很快地将眼神移开，就像往常一样。为了逃避姐姐那空洞的目光，她越过姐姐继续往前行进，远离亲手将姐姐埋葬的山丘。姐姐也并未阻止妹妹，也没挡住她的去路，只是静静的跟在她的身后。
直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
妹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她无法逃走，也无法驱离姐姐，只能任凭姐姐跟着她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嘴里一直默念着祈求原谅的独白。
在北风吹袭之下左摇右晃的绿色鬼火，照亮他与死尸的道路。妹妹籍着微弱的光线和脚底的感觉捕捉地形的起伏，默默的向前走去。姐姐的身影不时出现在视线她的角落，若有似无的尸臭不断地提醒她曾经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或许这，才是最彻底，最可怕的复仇，至少妹妹的内心是这么想的。
“受诅咒的人。”
“被遗弃的人。”
这两句既恶毒又悲哀的话，深深的刺痛着妹妹的心，它们一直都在妹妹的脑海中徘徊。
墨遥在书库里搜寻了很久，将片断的记忆和想法记在纸上，转眼之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毒辣的阳光正转变为灿烂的落日，忙碌了一整天的村民们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住处。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坐在柜台真感到百无聊赖的方大树听到墨遥的声音，立马站了起来。
墨遥笑着将书库的钥匙交还给方大树，并表示要将手中的三本书借回家。就在方大树把钥匙接回去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车子紧急煞车的声音，随即还听到孩子的叫声以及笨重的物体跌落在地上咣当的声响。
方大树立刻冲到窗户边上，而墨遥也跟了上去。二人看到图书馆旁边与窗户同高的村道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小孩子骑的自行车则被撞倒在护栏一旁。
“天呐。”
方大树脸色有些难看，他立马跑出了图书馆，墨遥也紧跟随后。当二人赶到的时候，轿车司机抬着着被撞到的自行车往路边走去。
“孩子们，有没有受伤？”
三个蹲在路边的孩子抬起头来看到是方大树，立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轿车司机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将自行车丢在路边后，就打算直接钻进车子离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只是下车帮忙清除路面障碍而已。
“混账！你给我站住！”
从附近的酒店跑过来的中年大汉，正是富雄酒家的老板巢富雄。
他怒气冲冲的跑到黑色轿车的旁边，一把抓住驾驶座的车门。黑色的轿车在小衫村里十分少见，这个司机也是个陌生的面孔，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而此时这个司机似乎还不明白自己闯了什么祸，他十分冷漠的看着巢富雄。
“下车！”
这名司机对巢富雄的怒斥完全是充耳不闻，他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穿着十分讲究，但是那浑浊的双眼却充满了死寂。墨遥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的神智似乎不太清醒，莫非是喝醉了？
“撞倒人也不来看一下，你是哪儿的？真当我们这些乡下人好欺负么？”
三个孩子似乎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其中一个孩子抱着双腿蹲在路旁，一直拉着方大树的衣袖不停的哭泣。不管是受到惊吓还是真的受伤，既然还能哭出声来，就说明伤势应该还不算太严重。
众人也都暗自松了口气。
“这么啦？是不是被车撞到了？”
墨遥低声地向三名孩子询问，孩子们点了点头。他们应该还只是低年级的小学生，被丢在路旁的自行车全都是儿童用的，车轮都被撞得扭曲变形了。
就在墨遥查看自行车的损坏程度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引擎启动的噪音。只见巢富雄青筋狂露，大声咒骂，原来是这辆黑色轿车打算驶离现场。
“混账！你小子给我停车！”
墨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轿车的车门还没关起来，拉住车门的巢富雄壮硕的身躯被开动的轿车撞跌落在路旁。黑色轿车抛下众人沿着村道开动，司机将车门关起之后立刻加速离去。
“巢老板，你没事吧？”
摔进路旁草丛的巢富雄快速爬了起来瞪着逐渐远去的黑色轿车，满脸通红，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可恶，那混蛋到底是哪儿来的！”
随即巢富雄又看向墨遥和方大树。
“你们有看到那车牌号码吗？”
墨遥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一时之间也没想到要去注意那车牌号码。
“哼！看来应该不是村子里的人，以前都没看过那辆车。最近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真的烦死了。”
巢富雄朝着黑色轿车离去的方向望了几眼，脸上充满了厌恶。
“还是先去派出所投案吧”这时巢富雄突然想起那三名正哭泣的小孩。“不对不对，应该先送孩子们去医院才对。你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巢富雄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粗鲁，整个人都是大大咧咧的，但意外的是村民很都和他有很好的交情，一提到他都说虽然外表粗犷，但是实际上却是一个很温柔热情的人。而说到对小衫村的热爱，巢富雄在村子里绝对是能够排在前方的。
“看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送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我送他们去吧，刚好有开车过来。”
巢富雄叹了口气，蹲在孩子们面前摸了摸他们的头。
“好啦，别哭啦。墨遥叔叔要开车送你们去医院喔，乖一点知道吗。”
方大树也摸摸孩子们的头，轻声安慰受到惊吓的孩子们。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混蛋。”巢富雄低声暗骂，又看着墨遥。“副书记，那孩子们就交给你了。派出所那边就由我去报案吧。”
墨遥点了点头，这时车祸的消息瞬间便传开了，四周的村民们一时间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