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丧事
半两叹口气,不再追问。
转而问她
“你从江北到这里,花了几日路程。”
“三。”
榕珠扳指算数,吐出还算分明一个字。
半两心道,榕珠脚力快,从江北来到江南花了三日。
消息再如何灵通,总要靠人言相传,那么不过四五日的功夫,侯府就该收到消息了。
她得在这些日子里,将一切铺垫好。
楚桓夫的确是皇帝的异性兄弟。
彤瑜庄里记载任务细则的卷轴,从未出过差错。
那些埋藏在暗处的秘密,尽是庄内人在世间各处谋算,追根究底挖出的,鲜为人知。
宫廷里传言楚桓夫与皇帝的关系,只能是角落里细声说说,民间恐怕没什么人会有这样的猜疑,但半两能知道其中详情。
甚至有心去寻,还能找到证据。
奉安当朝皇帝齐珣之母,在前朝末年已然过世。
开国后齐珣追封她为恩沁太后,迁坟葬在江北皇陵。
半两与榕珠下山时分道而行,自己先来江南侯府,让榕珠前往皇陵,潜入探查。
不只是要带回陵墓中石碑拓本,还要多带些东西出来,让世人都知道,皇陵里进了生人。
榕珠将皇家陪葬的珠宝玉器带到杂市上,几经倒卖便会有人看出这些东西的来历。
纵然是杀头的大罪,人们却管不住他们的嘴。
只要有人耐不住说出口,一传十十传百,总会传到侯府来。
而侯府还没接到皇陵失窃的消息,先生出一场变故。
三太太病逝了。
侯府上下皆披白麻,门前挂着素白花簇。
灵堂设在正厅,这是不常见的规制。
女子性命比不得男人金贵,灵堂一般都在自己屋中,身份贵重些大不了设在偏殿,何况是妾侍。三太太离世,本家也只派了一个代表前来吊唁。
邻近的王公贵族前来致哀,莫不被侯府里庄重的布置惊到。
由此愈发突显了楚桓夫对姬妾的宠爱,一个妾侍的丧礼办得如正妻一样堂皇。
一条白毯由正门铺延至正厅灵堂,来者先在门前由侍从擦净鞋底,再迈进门来,在僧众诵经声里走向灵堂。
半两挂着一身白袍,跪在灵堂边,听着女人们亦真亦假的哭泣声。
楚桓夫没什么声响,只在宾客送来慰问时,回应两句,算是礼数。
三太太与他之间,并不是人们口中那样情真意切。他对她的死说不上多伤怀,只是惋惜更多。
他为她破例设此灵堂,将葬礼办得风光,只不过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慰藉,他在她生前算不上一个好夫君。
楚桓夫在满目的白中,望向半两。
她未落一滴泪,未哭出一声,只是低顺着眼眉跪在女人中间,默默的。
楚桓夫心里明白,自从她来到侯府,自己便不再能坦然面对府里的女人了。
他以往可以毫无牵挂地在外面游荡一整日,可现在他每次出门前,便会不自觉揣测,自己走后那些女人会做些什么。
他再晚归家,也要管不住脚步走到偏院去,果不其然地看见那一窗明黄,叹息着转身离开。
他养成了夜间自带灯笼的习惯,归家的日子也渐渐一日早过一日。
他的挚友们都说他转了性子,开始恋家了。
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大约是有了挂念的人。
是云姬。
也许他想试着去接纳一个人,也许他已经将那人放在心上了。
“是那日提着灯笼来找你的女子。”
友人这一句不是疑问,话语平常是在道出事实。
旁人听着新鲜,便抓住他不放要听个明白。
世人以为楚桓夫翩翩佳公子,风流多情。这些总被他缠住的友人们才知道,他对那些女子是唯恐避之不及。
得闻他对一名盲女动心,自然觉得稀奇。
楚桓夫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敷衍着想蒙混过去。
他只是时常心神飘忽,便想起她平凡无奇的样貌。或者看见街边有女子与她梳着一样的发髻,身形衣着相似,会多看两眼。
但回到府中,却不会去找她。
友人同他打趣说
“女子都爱追着你求宠,来一个眼盲的不屑于你的外貌,你反倒惦记起人家,真是给惯的。”
他说的颇有些道理,其他人一边附和一边笑。
楚桓夫也不反驳,他自以为是这样的贱骨头。
然而不全是因为如此,定然还有些别的原因。
他还来不及理顺自己心意,三太太的死讯横空传来。
可笑是他自己的女人亡逝,他却是侯府上下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三太太得病,半两早便知道。
她白日里同三太太说话,想她是个不通世故有些木讷的女子。
香脂烟膏掩盖下,是她周身腐变的气息,半两闻得到,却未明言。
只是她也没想过,三太太的病势来得这样迅猛。半日不到的功夫,一个人就在她自己的卧榻上没了气息。
…
灵堂正中是三太太的棺柩。
堂上挂着白底黑字的奠副。
堂下陈列白蜡香鼎,两边铺着齐整座垫。
而这厅堂里,只有一人。
便是楚桓夫,盘足坐在堂中。
天还未尽黑,该来的人都来过了,有些今日未到,以后也不会露面。
毕竟只是一介女流,自己娘家都不肯多些人来,别人还能要求些什么。
妾侍们都各自回房去了,楚桓夫留在此处得片刻清静。
他对棺柩中的女人,没有特别的印象。何时嫁入府中也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揭过她的红盖头。
二太太嫁与他时,虽名分不正,仍是依着明媒正娶的礼制,拜了天地揭红盖头。
三太太是第二个,此后入门来的女人都不再盖头。
她能享些特殊,是因为娘家底厚,楚桓夫要给她本家一分薄面。
楚桓夫若没记错,前两年她的本家落败,在朝中失势,许久没听过这家族中人的消息了。
感叹世事变迁全不由人,他发出一声叹息。
“少爷何故叹息。”
半两由榕珠扶着走到正厅里来。
走到他身前蹲下身,榕珠将提篮交与她手。
端出一碗热汤对楚桓夫道
“少爷喝些参汤,勿要太过伤神。”
若是别人做这些事,他会以为那人是对他献殷勤。
但她断然不会向自己献殷勤。
“我不碍事,守一会儿就回房。”
楚桓夫接过参汤,就着热气一勺勺喂入口中。
他抬首望着灵柩,对半两道
“你入府晚,与她情分不深,就算哭不出来,也不该那么理直气壮没有一点哀色。”
见她脸上显出迷茫,楚桓夫改口道
“我不是要怪责你,而是许多人都在看,你不必要自找些麻烦。”
她低首思索一番,仰面向着他道
“少爷,这不是什么哀事。”
楚桓夫听她如此说,觉得她不通事理,搁下了参汤正色道
“你不觉得悲伤,是你的感触。人命为大,身而为人应当保有对逝者的尊重。”
“少爷恕罪,是我多嘴了。”
她跪下身去在楚桓夫面前俯身,榕珠也在一旁跪下。
“我并没有要怪罪你。”
楚桓夫无奈摇头,将人扶起来。
他不怪她直言,他能理解她的想法,并珍视她的本心。
“你有自己的看法与选择,不随大流人云亦云,本是弥足珍贵的事,只不过有些话不必明说。”
楚桓夫扶着她的肩臂,看这人仍是不解的神情。
她看不见旁人的眼色,才会说出些不避讳的话语,难得有人句句发自真心,楚桓夫心里安慰但怕她因此吃亏。
便想仔细与她说通
“你不会婉转话语,只会实话实说,本身没什么错,但人最不爱听的就是实话。你不必学别人阿谀奉承,但要是说了些别人不爱听的实话,是会招人记恨的,也徒生许多误会。”
半两若有所思,问他
“少爷希望我少说真心话?”
她又是这样,将问题抛给自己。
楚桓夫不明白,她到底如何看待自己。
为什么事事喜欢追究自己的喜恶,却止步于此。
她若是喜欢自己,绝不会是这样中规中矩,做着一名妾室的本分,但她又透露着对他的探究与关心。
她让他觉得她对他充满好奇,希望自己为他答疑解惑,却不再深入一步,去看看他的真心。
她若想知道自己真心,楚桓夫愿意给她看个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