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多事儿小少爷

莲音坊酉时开始营业。

今天时辰刚过，藏音阁的大堂已坐满了人。大堂中央高高的红色戏台上一出《戏鸳鸯》唱到了男女主角相遇的那一段，台上的两人演的是情真意切，台下的客人搂着怀中的美人逗弄嬉笑，也是“情真意切“。

爱卿拎着空食盒，闻着空气中浓重的酒气和脂粉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卿儿，听说今天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可别再把酒菜送错了。”叶子手里端着餐盘走在前头，时不时的回头嘱咐她几句。

“知道啦，真啰嗦。上次要不是蓝凤儿那臭丫头乱指路，我能送错么？”爱卿嘟着嘴，愤懑的敲了敲手里的食盒，头上的冲天辫抖了两抖。在大堂当值的丫头穿得是统一的服装。黄色的绢丝外套里面搭上白色的棉布衬里，衣袖，裤腿都用绿色的细绳扎了起来，方便干活。

叶子见她又不高兴了，急忙劝道：“蓝凤儿前阵子刚当上花魁，难免心高气傲了些，咱们毕竟是丫鬟，哪里是能与她对着干的？”

“不说了，我去厨房传菜去了。”爱卿无视了叶子的话，朝厨房小跑过去。

叶子瞧着爱卿的背影，无奈的摇摇头。

爱卿蹲在厨房门口，等着传下桌的饭菜。心想：蓝凤儿这丫头不会真以为自己当了花魁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吧？

“你可不止一次欺负我和叶子了，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爱卿一边嘟囔一边揉揉肚子，今儿个一整天都在帮忙搭台子，布置桌椅，预备晚上的饭菜，忙的连口饭都没顾的上吃，此时又累又饿，厨房里饭菜的香味勾的她胃里泛酸恶心。

“卿儿，取菜！”

“来了！”爱卿走进厨房。一个身材微胖，大方脸的妇人递给她一个精美的食盒。爱卿接过掂量下食盒的重量，不沉，里面装的应是糕点。

“把这食盒拿到二楼的焕春堂，待里面的小二报完菜名，你再一一呈上。”

“嗯！”爱卿暗暗记下准备离开。

“等一下。”妇人叫住她说：“送完这趟下来歇会吧，看你累得小脸煞白。”

“谢谢梅婶，我没事儿！”爱卿嘿嘿一笑，两只手拎着快有她一半高的餐盒出了厨房。

藏音阁的二楼有焕春堂，夏荣堂，秋实堂，冬和堂四个雅间。雅间的装修布置皆以四季景色为背景，房间墙壁上悬挂的字画都出自当代名家之手，极尽奢华又不失风雅。

焕春堂当中放着一张雕桃花红木圆桌，桌上已上数道美味佳肴。正对门坐着一中年男子，身穿黑缎莲纹长衫，神色严肃从容，举手投足间贵气外露。他的右侧坐着一位端庄苏丽的女子，正亲昵的为他添菜。

“这是你最爱吃的竹笋。”女子笑容淡雅，眉眼间透着暖意。

“嗯。”中年男子夹起竹笋，眼睛瞥向左前方正在吃饭的男孩。男孩十一二岁年纪，面貌和气韵与中年男子有七八分相像，只有一双眼睛像极了那女子，十分清澈温柔。男孩直挺挺的坐着，不急不慢的吃着饭，但是细看他的眼睛，不难发现他好像有些无聊，嘴上吃着饭，神识却游离在外。

中年男子突然冷声唤道：“珩儿！”

男孩吓了一跳，被饭菜呛到，咳嗽不止。身旁的丫头急忙为他拍背，坐在中年男子身边的女子也急忙赶到男孩身边给他送了几口茶水。

“真是的，你父亲就是喊了你一句，怎么就惊着了，方才在想什么呢！”女子柔声责备，目光时不时的落在中年男子脸上，似有些埋怨。

男孩微笑道：“母亲，别担心，我没事了。”

中年男子轻抿了口茶：“呛到而已，无需大惊小怪，方才见你吃饭魂不守舍，用餐之礼难道忘得一干二净了？”

男孩迎着父亲严厉的目光，心中惧怕，可仍从容起身立于桌前，一身玄色窄袖蟒袍，下摆轻轻摇晃，

他拱手作揖道：“珩儿方才失神，没能遵守用餐之礼，又令母亲担心，求父亲责罚。”

中年男子本还想再训几句，只觉得有一道凄怨的目光袭来，他只得作罢。

“这次便算了，先好好吃饭吧。”

“是。”男孩回到桌上继续吃饭。

女子为中年男子添茶，“相公，珩儿是孩子食量，总不能让他陪我们吃太久，让他出去玩会儿吧。”

男孩心喜，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下他父亲的神情，见他并未反对，“谢母亲，那珩儿先出去了。”

“嗯，去吧。”

藏音阁的雅间都是拉门，门关可在屋内议事，门开可欣赏到展台上姑娘们的表演，可谓一举两得。

男孩从房内出来，身后一个丫鬟也跟了出来，将拉门缓缓合上。

“听音，你不用跟着我，去厨房催下菜。”男孩一手轻抚栏杆，对身后的丫头吩咐。

丫鬟迟疑了一瞬，领命催菜去了。

此时，一楼大厅热浪滚滚，热闹非凡。台上身着红色薄纱舞衣的舞姬们卖力的扭动着腰身，裸露在外的玉体泛着火红色的光芒。她们柔软的身姿随着愉快的曲子旋转，时而从裙摆中露出雪白的美腿，时而双手轻抚胸前的高挺，眼中波光流转。

台下宾客的喘息声，呼喊声随着台上曼妙的舞姿起伏。二楼栏杆旁，男孩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色彩斑斓却无比深沉复杂的世界。

男孩瞧了会儿觉得无趣，开始搜索楼里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对面冬和堂里走出一个手提食盒的丫鬟，楼内灯光昏暗相距又远，他眼见着那丫鬟向着右手边一转，身形便隐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诶？那里没有楼梯，她是如何下楼的？”他好奇心起，沿着二楼的走廊边走边打量，嘴角慢慢露出明了的笑容。二楼的春，冬堂皆是靠墙的房间，但从外面看房门与墙壁之间距离要远远大于与室内墙壁的距离。男孩重新回到焕春堂，站到空出的那部分墙壁面前，使劲推了一下。面前的墙壁应声而动。

“果然有暗门。“他用力过猛，大门旋转过快，连他自己也被转了进去。门内是一条一人多宽的楼道，楼梯成直角向下通往一楼，四壁虽挂着灯笼照明，但仍然昏暗。楼道中残留着饭菜的香味，证实了他的猜测。

“这里应该是下人们出入的楼道。藏音阁的设计果然巧妙，真是不枉费......”

突然，从楼道下方传来轻微的响声。男孩悄悄趴在墙角处一看，一个小丫鬟正坐在楼梯上把食盒一一打开，然后一脸苦恼的盯着食盒，不知在想些什么。

“咕噜噜......”安静的楼道里，传来几声肚子叫。小丫鬟揉着肚子一脸痛苦犹豫的表情。

“不行！忍不住了！”她拿出一盘点心，挑了一块放入嘴中。刚才还纠结在一起的五官立即舒展开来，笑容爬到了眉梢。她边笑边吃，边吃还把盘里的糕点重新摆整齐。她两腮微鼓，含糊说道：“恩，偷吃后要摆好。”

“做事要雨露均沾嘛，要偷吃就一盘也别落下。”边说她把食盒里剩下的点心挨着个儿的雨露均沾了一把。

男孩趴在墙角，嘴角上扬，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小丫鬟将餐盒收拾妥当，起身时，拍了拍食盒说道：“放心吧客官，我手很干净，早上刚洗的哦。”

男孩听到又是抿嘴一笑，赶紧从楼道里退了出来。

刚出楼道，外头的光亮刺眼。刚才去催菜的丫鬟听音正一脸焦急的趴在栏杆往楼下看。

“听音，我们进去吧。”男孩手挡在额前，轻声唤她。

听音吓得惊呼一声，“啊！世，世子！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男孩闻言，神情一肃。

听音心中一凛，急忙跪下道：“少爷赎罪，奴婢方才失言了！”

“起来吧。对我倒是无妨。但父亲素来重视礼数，这些日子言行举止要当心。”他边说边轻扶了下她。听音抬头见男孩脸上虽没有笑容，但眼中柔光流转，让她心中稍安。

此时，焕春堂的拉门缓缓打开，传菜的旋转暗门也慢慢转动，从堂中走出一个传菜的小二，从旋转门中走出一个手拎食盒的小丫鬟。男孩立即调整好自己的神情举止，优雅的向房内走去。

爱卿刚才还有些发白的脸上多了丝血色。她认真地向小二报了菜名，小二暗暗记住菜名后沉声嘱咐她道：“里面的客官可是有大来头的，待会进去凡事务必小心谨慎。”爱卿道了声是，尾随着他进去。此时里面有两个丫鬟正忙着撤下主菜，桌上两个大客官和一个小客官正安静的品茶。

小二一脸兴奋地向桌上的三位客官说着藏音阁的点心有多麽的不同凡响，嘴皮子比说快板的还利索。爱卿低着头站在一边，感到刚才偷吃时的爽快劲儿已慢慢消散。心中只剩下做完亏心事儿的紧张和不安。“你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张臭嘴呢，让你偷吃让你偷吃！”爱卿在心里把自己打的鼻青脸肿，悔得肠子都青了。

“前两道菜水晶栗子蒸糕和迎春花颂皆是糕点类，晚饭过后您再来一口酒酿梅子粥，具有很好的止渴消食的效果。”小二笑嘻嘻的说完。看到爱卿递过来的粥后愣了一下，还狐疑地盯着爱卿看了几眼。爱卿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起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朝他眨巴眨巴，似在问：“帅哥，你有事么？”小二的表情瞬间又恢复正常，把粥端了过去。

男孩的母亲指了指正在喝茶的男孩，“将粥放到他那里。珩儿，今日天热你多喝些。”

男孩一听，太阳穴猛地一跳。然后盯着眼前的粥想：“刚才那丫头捧着大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而且大赞爽的，就是这碗粥吧......”

男孩出身尊贵，从小到大衣食住行都不需要与他人共享，更别提与别人吃一碗粥，还是一个丫鬟喝剩下的粥。

刚开始看着丫鬟偷吃东西没有戳破，是觉得新鲜有趣也事不关己，后来知道这丫鬟的甜点是送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很吃惊但也没有戳破，是觉得父母都不是爱吃甜点的人，自己也不吃的话就没什么问题。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要求他喝粥！不喝，严厉的父亲或许不会放过他。喝，他觉得自己自尊心会受伤。

爱卿看着菜已上齐，总算松了口气，低着头慢慢向门口退去。

“等等！这粥是谁送来的。”

爱卿吓得心跳漏了一拍，低着头停住了脚步。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男孩正用很怪异的眼光注视着自己。

“回客官，是奴婢送来的。”

男孩轻轻搅动碗里的粥，严肃的说道：“抬起头来，有话问你。”

爱卿慢慢抬起头，发现此时屋里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用疼痛使自己保持冷静。毕竟没有任何人看到她偷吃，如果他们怀疑，自己一概不认就好。

前一刻男孩是想告发这个偷吃鬼的，他觉得自己不能吃下人的剩饭。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小丫鬟竟平和坦然的站在那里，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畏惧慌乱。

他放下手中小碗起身端起桌上那一大碗粥仔细打量一番，“这粥，好像有些——”男孩想吓唬她，不服气的追问一句，还故意拖长了尾音，期待看到她神情的变化。谁知小丫鬟不但没有害怕反而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这粥是不是哪里不合您的口味？您可以告知奴婢，奴婢替您转达。”小丫鬟微微侧了头，白白嫩嫩的小脸上抹了一层红晕。

传菜的小二紧张问道：“客官，是不是这粥哪里有问题？”

男孩的父母也有些疑惑地盯着桌上的粥瞧了瞧，“她送来的点心有何不妥之处吗？”男孩父亲沉声问道。

男孩看着小丫鬟的大眼睛，心中觉得亮亮的痒痒的。细想想明明是自己放纵她的行为在先，如今却为一己私心揪着她的错不放，真是小人之心了。男孩轻叹论心思论应对自己都败给这个小丫鬟了。他皱着眉端起粥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轻松的回道：“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见这粥颜色呈乳白色，很像已故李嬷嬷做的，遂想跟这小丫鬟确认一下粥里是否放了牛乳。”

小二忙不迭的上前回道：“回客官，粥里确是加了牛乳。”

男孩的父亲表情淡漠，眼光冷冷的盯着桌上的粥看了两眼：“一碗粥而已，想喝就多喝些。你们都下去吧。”

“是。”

爱卿瘫坐在楼道里，直呼后怕。一想到那个给自己找不自在的小屁孩她心里就不爽，富家熊孩子就是毛病多，吃个粥还得品头论足一番。

爱卿觉得人就是太贱，要不然怎么会发生了这档子事情她还是爱上了偷吃这个行当呢。

数天后爱卿和叶子的厢房

“偷吃有三个好处！第一，随时随地能填饱肚子，想吃就吃。第二，省钱。不花钱便可吃遍山珍海味。第三，看着那些又胖又丑的淫贼们吃自己的剩饭剩菜，我心里痛快。”

爱卿正想方设法把今天偷来的几块点心往叶子的怀里塞。叶子一个劲儿的躲闪，就是不收。“得了吧！一旦被抓到了有你好果子吃！拿走，我不要。”叶子边说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嘟着嘴，涨红着脸，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

爱卿学着传菜小二一般，手捧点心，弓着腰讨好地朝叶子笑了笑：“还是你说得对，我表示深刻的反省，以后绝对不偷了。”

叶子瞥了她一眼，“上次你好像也这么说的。”

“不不，这次不一样。这次我在偷吃的时候。心中回荡起你对我的教诲。让我不停的自责，痛悔乃至痛不欲生。不信你看，我现在小脸还有点煞白。”爱卿边说边喜感的朝叶子鼓了股腮帮子。

叶子虽然还板着脸，但显然是没那么气了。爱卿趁机打开油纸，取出一块点心送到了叶子嘴边：“乖，别气了，知道你担心我。我以后不偷吃便是啦。来，尝一口我用生命换来的点心。”

叶子出身贫寒，自然没有吃过这种“高级”点心。她看了看爱卿一脸真挚的表情，又低头瞅了瞅冒着清香的粉色点心，心一横一口咬了下去。点心入口即化，桃花的清香缠绕在她的舌尖。让她禁不住唔了一声，高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怎样？好吃吧？”爱卿得意的笑着，然后将手里的点心一块接着一块往叶子嘴里送。厢房里一时间感叹声窃笑声连绵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