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雪夜冷暖
俊行桥大比已在二十多天前结束，虽然百翼阁反常地没有对外公布结果，但眼看临近岁末，迟迟等不到消息的观众纷纷离开明翼湖，三座小镇再度迎来为其五年的沉寂。
当绝影三人重新回到这里，只见萧索鬼街、满地垃圾和到狂风中乱舞的破布条。今昔对比，物是人非，难免唏嘘感叹。三人全没了留下过夜的心思，直接北上夜灵峒，将默潜的遗物、无声的遗体交还回声楼。
寂暮岭各楼都消息灵通，大比结果早已知晓，可默潜、无声迟迟不归，他们已明白凶多吉少了。两位长老不幸战死对回声楼来说是大丧，默翼亲自带队到山门外迎接。绝影把默潜、无声在俊行桥大比期间的所作所为，以及除掉左鸦之事简短截说，剩下就是回声楼的家务事了。
离开夜灵峒，绝影、钟妙转向风满楼。绝影跻身楼主之列，自然清楚进入风满楼的办法，回到这，两个月的奔波总算画上句号。
其实，绝影他们不用亲自把默潜、无声送回夜灵峒，到了风满楼自然有人去办。而且因为俊行八翼、斩奸除恶的名声与功德，风满楼还须兴师动众弄出十足排场，但已死之人要那些虚名何用？
绝影、钟妙与默潜、无声曾经并肩战斗，不经他人之手，而是亲自送二人回家，可以表明双方之间那份战友情谊还在，并非只为功利心临时互相利用，目的达到就再无瓜葛。相信回声楼主能理解绝影、钟妙的善意。
风满楼是供奉开宗祖师的地方，绝影见识过那几位大能的本领，对风满楼已备好庆功酒宴毫不意外，光严住持放下身段以平辈相交倒出乎绝影预料。
从开令一别不过两月，再见光严，老杀僧看到绝影无比亲切。他能主持开令法事多少得感谢绝影，寂暮岭首次参加俊行桥大比就拿下八翼之四又是大功一件，最重要的绝影真除掉了左鸦，仅此一条光严就得对他客客气气。
饭桌上，逢迎拍马的客套完了，最关键的部分来了。绝影很想知道自己把事情做到了完美，风满楼到底能拿出一份怎样的奖赏？属于他的地片只有残砖断瓦，给人、给东西绝影也没地安置，给钱倒是实在，但恐怕风满楼都会觉得太应付事。不过看光严春风得意的样子，想必他准备的东西很有把握令绝影满意。
“带绝影楼主、圣女去各自祖亭。”饭局末了，光严又故作关心地东拉西扯几句后，以这样句话做结。
辞别光严等人，绝影离席后故意跟钟妙一路同行。接下来两人要分别前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并从各自祖亭领到奖励。此间事情一了，肯定各回各家。以天葬山圣女的特别身份，半年来又赚取了足够资历，钟妙回到天葬山后肯定尊贵非凡，今后别想轻易出门了。不出意外，她将是下任葬天楼主。今日别过，难说何时再见了。
从寂暮岭排位战算起，不知不觉与钟妙相处半年有余。期间互相帮助、救命除困的事数不胜数，绝影对钟妙只有朋友之间的欣赏。但他不是呆子，能瞧出钟妙对自己的好感。可惜以两人现在的身份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何况绝影心里早就没钟妙的位置，她明白表露心迹只会徒增烦恼，所以两人的分别仅有心照不宣的客气。人一生遇到的心动对象绝不止一个，有缘无分的克制总好过得而复失的冲动，绝影只能暗暗祝福钟妙。
与风满楼监院已经打过多次交道，绝影跟他在一起算比较松弛。去往新修祖亭的路上，觉上一直拿着长长清单介绍——这是什么名贵材料，来自哪里，有何独到之处……绝影的心思却早飞到别处。
不得不说，风满楼还未彻底揭开的奖励确实吊足了绝影的胃口。他完全忘了上次离开此地前，四祖亭中有一座已经塌掉，而供奉新晋祖师的祠堂尚未开建。绝影能成为一楼之主，全拜他念念不忘的妖娆所赐。如果这新祖亭供奉的真是她……难道两人终于能够再见？这奖励的诱惑真是太大了！
一路走一路听，绝影对风满楼在新修祖亭上的投入很满意。
终于步入正殿，绝影刚进去就像被定住了！他险些错把殿中供奉的人像当成真人……但那与未开封应天杀令一样的感觉，说明她并非真人。仔细端详，闭目正坐殿中的女子确实与索绕心头的那道靓影太像了！但绝影却越看越糊涂，渐渐分不清到底是像妖娆，还是像真雪，亦或有点彩衣的影子？为何连她们身上不同的香气都能同时感受到？
绝影不知不觉探出手，想要再次感受那熟悉的温度，却被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住！他撤手退开再看，又只有闭目的人像，于是下意识问道：“监院？”
觉上可能早猜到会这样，人已经不知躲哪去了。没人打扰也好……
绝影在祖亭内站了片刻，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
再对人像恭敬一拜，就退了出来。
这样做等于承认昔日枕边人已是高高在上的祖师，一旦接受二者尊卑如天地之别的现实，朝夕相处、举案齐眉的日日夜夜，就瞬间变成了永远追不回的记忆。绝影确信妖娆正在世界某处看着自己，而且心里所思所想完全不必出口，她都一清二楚，可能还会为他的举动感到万分遗憾……
觉上没料到绝影出来得这么快，边照本宣科继续报账，边悄悄观察绝影的神色。风满楼另外赏赐的东西还有一大堆，绝影看都没看就收了。
风满楼和其他四楼一直以来的关系，仅止于事钱两清，就再无瓜葛。代表寂暮岭南下砍左鸦人头，是绝影与风满楼之间的一桩交易，如今两清，他立刻告辞。
祖亭已经修好，等于给楼主在风满楼和自己的府邸之间建了一座单人传送门，不过绝影的情况是只有一端能用，所以他沿着上次的老路回返。
北上再折返，来回一跑，2146年的尾巴就从手中溜走了。急不可耐地离开风满楼，再次踏上厚厚积雪的触感和凛冽寒风，让绝影有种归家的安心。
还是那破败的斜塔，还是大雪夜，却恰逢除夕，无处可去的男女围着篝火默坐。绝影面无表情掰碎木柴，一块块投入火中，像在焚烧过去的记忆碎片。忍无可忍的雪衣先开了口。
“我的第一个除夕夜，难道你打算让我饿肚子吗？”
“她在那边……今天怎么过？”
听了绝影没头没脑的话，雪衣却并不意外。
“在那边的她已经没有凡人的七情六欲了。”雪衣想了想又补充道：“拥有多人记忆的她如同经历过多次转世轮回，常常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凡人的喜怒哀乐让她苦恼，这样的现状算是解脱。”
“那天在祖亭里，我在心中对她说了许多话，她没有反应。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猜她把凡人的部分全都剥离到了你身上，让你陪在我身边，对吧？”
“你弄点吃的吧，我饿了。”雪衣岔开了话题。
绝影仍然记得妖娆的饮食喜好，他手边的材料正巧满足要求，轻车熟路开始张罗。一旁观看的雪衣，柔和眼神中忽然闪过的感动，让绝影对之前的判断更加确信，人也变得不再那么消极。
“你何时发现我能读取你想法的？”等绝影重新坐下，雪衣才把话接上。
“从左鸦最后的奇怪表现。”
“说来听听。”
“从他杀掉默潜、无声时显露的实力看，左鸦要杀我们易如反掌。如此高手怎么会突然就疯了？尤其最后一刻他脸上如同梦游的表情，口中梦呓似的言语，我只能认为他被人控制了思想。在场能做到这一点的舍你其谁？你并未追丢左鸦，只是想留个拔牙老虎给我练手。斩杀左鸦时，我才将前前后后的一切联系起来，所以急于对疾光他们告辞。”
“奴家没你说的本事。”雪衣半真半假的笑道。
“如果不是读过我的记忆，你的相貌中为何有彩衣的影子？”
“那痴情女子不是去过雾索峰吗？她们见过。”雪衣的语气像是在跟绝影玩一场猜谜游戏，并且乐在其中。
“这么多年过去，寂暮岭始终无人能察觉鬼长老的真面目，又是为何？”
“你说为何？”
“并非你有无人能识破的高超伪装，而是因为你不但能读取别人的思维，还能随便篡改，让他人心中的自己成为你希望的样子。”
“是引导。”雪衣默认了。
“还真是不得了的能力啊！风满楼能在我自己都不清楚想要什么的情况下完成开令，是你把我内心潜藏的想法嫁接给他们的吧？”绝影见她如此轻易就承认了，反而有些不甘心。“你是不是还引导我悟出了‘影斩’？”
“你不想要我插手可以帮你擦掉，然后你自己再去摸索。”
“免了，我还指望从你这讨教点轻松打发王道霸主的窍门呢。”
“左鸦以为是第一次遇见我，其实三十五年前他就暗算过我。时过境迁，这回他在明我在暗，虽然他确实长了本事，但说到底还是当年那个因生母被父亲虐待致死而心理扭曲的变态小子。”
雪衣的话突然提醒绝影想起更重要的事。
“哪我失去的记忆……”
“很遗憾。”
他轻轻点头。人活着就是一路走一路丢，早晚连自己的存在也被丢出别人的记忆。珍视的努力挽留，真留不住就随它去吧。
“说说你之前为什么那么消极吧？”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可你不知道我的想法。”
这点绝影真是失误。恰巧饭好，尝过绝影的手艺，雪衣赞不绝口。
“为什么？”她拿着碗筷，更多心思却在绝影身上。
“大概是……发生的事太多了……”
几次张嘴，绝影只说出这些。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自己都有些陌生了，这可不是好事。
“原来你也不清楚，那我替你说吧。”
“洗耳恭听。”
“不知怎么在心中摆放她和我的位置是你最大的困惑。从排位战到俊行桥，你一直不得休息，报仇之后压力剧减，因此失去目标是其二。怎么收拾我们身边这个烂摊子也让你困扰。其他相对次要的事情我就先不提了。”
“你总能把人看得如此透彻吗？”
“所以我们才能见到你之后安心守在你身边。”
“我有这么好？”
“至少没多坏。”
“我想知道，从妖娆到真雪再到你，你们在我脑中有多少是真实的？我又该怎么在心中摆放你们位置？”
“无论变幻多少种外形，我们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这才是关键。我们的关系如同一心多用，分处每个身体的心思实际源自一人。以前妖娆经常用各种古怪外貌出现在你的头脑中，你不是都能接受吗？为何对现在的我却另眼相看？”
“因为你是……”绝影想起当初被光头杀令之女连番惊吓的事。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把那些不快删掉，但我不想修改你的记忆。”
“不必。我只是……最近这半年简直像过了大半辈子，我有些累了。”
已经失去十几年记忆，绝影不愿别人再随便动他脑袋里宝贵的三年人生。
“那我正好有个主意，能帮你把我和某物彻底分开。”
“什么主意？”
“感受我的身体。”她闭上眼平举双臂，故意向前挺了挺胸。
绝影没有太多惊讶，身子前倾，轻轻靠在一团柔软丰盈中。虽然是第一次有如此大胆的举动，雪衣并未害羞，而是趁机将他搂入怀抱。
头枕温香软玉，心中只有无限满足，彻底放松下来的绝影真的感到累了，他用灵魂找到归宿的慵懒声音轻问：“我们的这个家以后叫什么名字。”
“彩衣楼。”
“为什么不是雪衣楼？”
“其实你给我想的名字有好几个，真彩、彩雪什么都有，我无所谓，能这样在一起就满足了。至于那彩衣楼，时机到了你自然明白。”
“我家神通广大的女主人还有什么不会的？”
“不会离开你。”绝影闻言转身仰躺在雪衣怀中，向上盯着那张俏脸，她在爱人额头轻轻一吻。他先是一愣，反应过来翻身坐起，双手捧住她的脸，眼中渴望越燃越旺。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夜越来越浓，跳动的光芒映照下，雪与影在篝火变幻的舞蹈中融为一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