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振翅
他在一个个沉默的黑色巨人掩护下，不时改变潜伏位置。每次行动快如闪电，静如飘叶，同时警惕着任何可能被人发动突袭的方向。
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以一敌三，单单注意力的消耗就是巨大的考验。如果对手又是三个能力互补、配合默契，隐匿、搜索本领都在自己之上的家伙，想要提前发现、先发制人就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正想再次转移藏身之处，从重重树影中漏进的一点亮光不起眼的晃了一下！
暴露了！
他一抖手，那支暗器发出叮的一声，带着几点火花弹得无影无踪。说时迟那时快！脚底一滑，有人缠住了他的脚踝！一只大蛇从密叶中猛冲出来！速度太快，以至于碧绿眼瞳都曳出两道寒芒！
凶光毕露的毒牙迎头刺下！蛇头上还骑着个小个子，满脸得逞的张狂，双目因为兴奋泛着血红光芒。而背后，更迅疾的阴风刮到！令人后脊梁发寒！
三面夹击！挡得了面前两个，躲不过后面那更强劲的家伙。他发狠朝树干猛踹，伴着咔嚓巨响，折断的树冠整个凌空飞起，他借着反震之力任由身体像巨石坠地般下落。刚一着地，嘁哩喀喳响成一片，不知道多少个陷阱就像一张张饿极了的大嘴似的，不顾一切咬上来！幸亏他早有防备，才没被当场分尸。
不过对方肯定不会留时间让目标从容脱身。红眼小个子、大蛇、还有身后的模糊黑影紧追而来。幽暗大森林里先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接着是轰轰烈烈、地动树倒，再后来就如同炸起了一座火山！以激战地点为中心，近处的大树只一瞬间就化成巨型火炬，火焰风暴在林中狂飙，眼看一场森林大火就此点燃。
“停！”低沉嘶哑的声音适时终止了打斗，“先灭火。”
稍后，灵兽山西南的柱天木叶中藏。三撞奇特建筑耸立在树冠之上，形状如同风帆，又似鸟翼。这正是拔山宗承恩台三翼堂分馆，名为远翔楼。
分馆内，藤蔓、花叶编织出的议事厅里，一张用巨大树根雕成的圆桌旁，疾光、仆成、临讐与山鬼领头的四怪围坐一圈。除此之外，还有赤毛、吹箭，和另外三个相貌奇异的家伙。
身为三翼堂主、远翔别馆首席的疾光，脸色十分难看，插着双手低头沉默不语。为缓解尴尬气氛，仆成出言相劝。
“少主，这场比试，夜刃三个都使了全力。你们打成平手，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切磋。不过拔山宗那边，有些事需要你回去主持。我们在这一年了，你看是不是……”
疾光来柱天木拜师为的什么？就是为的学会山鬼的本领，有朝一日回风驰界巽空绝为全族报仇！可努力了一年，最终四怪一致判定他在刺杀术上毫无天赋，不值得培养。在昆泰手下，跟腾渔学习傀儡术时，以及在拔山宗，疾光的付出努力总有回报。但这一次，经他再三恳求，四怪才勉强同意额外加考一场，却仍旧坚持劝其不要继续浪费时间。作为不服输的年轻人，疾光难以接受。他只认为自己努力不够，用功时间尚短。
看疾光不肯死心，仆成给昆悟使个眼色，老猴王心领神会。昆悟这和事老还没开口，坐在藤椅上脚够不着地的小女孩先开了口。
“疾光大哥，毒药见了你都自行分解。果果对你无计可施……”
“桃子！”
她还没说完，旁边一身漆黑的豹头壮汉就让瓮声瓮气的小孩子闭嘴，被称为果果的阴郁女子也用碧绿竖瞳不满地瞪了小家伙一眼，桃子只好调皮的吐吐舌头。
昆悟继续道：“疾光宗主，腾渔兄弟言之有理。不光贵宗门，我们跟㞭㟶方面的谈判已有起色。你跟他们有旧交，须得露个脸，拍板之后，双方才能继续。所以……”
山鬼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直截了当地说：“不用跟他绕圈子。疾光，我早就告诉你不要在刺杀术上浪费时间，你不听劝。让你任性一年，结果你心知肚明。你的魂化授体天然克制毒素，你的气息根本不适合刺杀一途。桃子有句话说得很贴切：树丛里有个雷声轰鸣、光芒四射的奇异果子，就跟飞在夜空里的灯笼似的。藏都藏不住，还谈什么刺杀？我们特别为你加试一场，结论不变。四怪把夜刃、青果、桃子、吹箭几个关门弟子托付给你们。意思很明确：老一辈已经要退出江湖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准备好了吗？”
老山魈威严地扫视一圈，看得几个年轻人都一缩脖子。
“而且我要提醒你！”被激怒的柱天木老王一旦开口，根本不留情面！“柱天木把很多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看看你现在！身为拔山宗主之一，只顾自己报仇，有一点肩负拔山宗、柱天木未来的自觉吗？”
山鬼当着众人的面，毫无顾忌一通骂，骂完拂袖而去。疾光心里不痛快，想张嘴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旁边的仆成、临讐、昆悟都连使眼色，让他不要节外生枝再触霉头。随后直钩、狲散、赤毛和其他柱天木人等全都离席，只留下疾光三个。
当晚的远翔别馆里，三哥、舅舅本想劝慰，都被疾光婉拒，他今夜只想好好安静下，仔细想想山鬼之前的话。
人，总要在某个时间沉淀一下自己，想想为何而来，将向何去？或许疾光确实太过执着于复仇，忘了身边还有一群因他聚在一起的人。自己并不在意什么拔山宗主的身份，这只不过是为复仇积蓄实力过程中附带的虚名，却不是他推诿责任的借口。树栖族为何愿意拿出族中精锐，帮助三翼堂在柱天木成立远翔别馆？因为他们全族上下都面临着蔽日竹海未知的威胁。自己一心追求个人武力，有考虑过树栖族长者们加诸己身的希望吗？如果辜负了他们，自己有何颜面得到柱天木的支持？
还有拔山宗，四力王完全可以不顾及跟腾渔的私人交情，随便找个理由打发疾光一行。但他们没有那么做，反而打破惯例，成全了走投无路的老友。
再看看自己！所作所为只为复仇……就算有天大的仇恨，都是他，最多算上舅舅临讐，两个人的。三哥、拔山宗、柱天木帮助自己，不是为了被他拉着去对抗未知强敌，而是为谋求宗门、种族内千千万万人未来的安定生活。就算他疾光扛不起如此重大的期望，也绝不能只顾一己之私！这么明显的事，自己怎么就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呢？
翌日清晨，收拾好心情，理清轻重缓急的疾光想去找师父当面道歉。山鬼可不是好说话的人，他闭门不见。疾光碰了一鼻子灰，折返的半路遇到三哥和舅舅，还有代表四怪的昆悟。
老猴王昨天已见过老山魈。他委婉讲明四怪的意见——疾光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柱天木了。
远翔别馆第一批弟子毕业在即，共有三十二人顺利出师。当初一百四十个树栖族精英入围的可是四十五位，拔山宗四力王派人与分馆联合考察后，三哥和舅舅都交上一份合格成绩单。前者教授的傀儡术，对树栖族而言绝不易学，却只有四人未通过考核；后者的二十五名弟子，也仅有四人不过关；偏偏疾光手下的五名弟子齐刷刷被认定不合格！
昆悟带来的一些消息结结实实打了疾光的脸——他身为三翼堂一堂之主、远翔别馆首席，对这样的考核结果居然毫不知情！如果昨晚他没有拒绝仆成、临讐，这本该是他事前知道的。
在疾光一心想于刺杀术上寻求突破时，拔山宗、柱天木的合作已经步入正轨。因为三翼堂的原因，四力族在吸水漩附近、丰鳞泊南岸各建一座码头。居住在柱天木外围的懒族领地新设一座湖边小镇，名为“水诵谊”，寓意双方交好的美好前景。承恩台直达叶中藏的空中航线也已开通，愿意去外面闯荡的树栖族如今可以在两地往来自如。
随着大型码头、飞行航线建立，以前只能慢慢腐烂的珍惜果品、特产木材大批运出柱天木，换回各种当地土著需要的物资，树栖族由此才知道他们与外面世界究竟有多大的差距。所以刚刚结业的三十二名树栖族弟子没有一个愿意主动留在叶中藏，全都想出去见识一番。
此后的日子里，疾光似乎突然找到了施展抱负的平台，全身心投入一件件两地联手合作的项目。金刚丘、柱天木越发亲密无间，八族的发展势头可谓蒸蒸日上，承恩台也在一天天稳步发展壮大。三翼堂所在的荒山头矗立起一片宏伟建筑，门下弟子人从最初的三十余人，很快壮大为千人。疾光的五个不合格弟子经数月特训，终于毕业，并且成了拔山宗、叶中藏各种选拔比试中的有力竞争者。吹箭接替他爹当上了远翔分馆刺杀术总教头，赤毛则在新成立的力柱联合商会中担任会长。
过去一年担当疾光陪练的夜刃、青果、桃子三人，要特别说说。
夜刃，来自不被四凶之地的魔兽接纳，神纹三族和貔貅族同样不亲近的影族。这一族在四股势力的夹缝中艰难求存，而夜刃是山鬼早年在外闯荡时，从穷奇关一个全村被屠的死地中寻找到的唯一幸存者。后被树栖族老王收留，作为关门弟子。他性情沉稳坚韧，少言寡语，在刺杀术上的造诣胜过吹箭，还有一手黑魔方神技。
青果，出身蔽日竹海的青叶族——在灵兽山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部族，也是狲散找到的孤儿。此女性情冷漠，继承了师父的用毒绝技，双眼如蛇竖瞳加上一身鲜绿皮肤的青果，看着都让人心生寒意，退避三舍。
跟她的师哥、师姐一样，桃子也是十足的另类。树懒族都是一心追求静世懒拳至高境界的僵化分子，唯独桃子像个精力过剩的娃娃。实际上桃子并非懒族，而是出身罕见的翅耳猴族。
小女孩中分的及膝软发其实是她的耳朵，也就是翅膀，再加上肩腰踝三处天生的羽毛。桃子平日看起来就像纯净的小天使，可她要是露出那条既不像鸟也不像猴的怪尾巴，就会变成不折不扣的破坏狂魔！能跟学过力王锤、金龟座、纵天诀等诸多绝技，又有雷九临在手的疾光打得难分难解！更恐怖的是——桃子只有七岁！
外人只知三翼堂摆在明面的疾光、仆成、阿三（临讐）、吹箭，以及门下四十五名高徒，无人知晓藏在暗处的夜刃、青果、桃子。疾光虽然资质受限无法学习刺杀术，但吹箭、夜刃、青果、桃子却像他的左膀右臂，这是柱天木四怪送给疾光最重的一份大礼。
一年期间还发生过某些趣事，比如疾光少主的婚事。宝山集诸多富商大贾自从知道邻近的金刚丘有一位年轻有为的俊朗少宗主，提亲者络绎不绝，但都被管家仆成客客气气婉言谢绝。如若不然，灵兽山前来说媒的人恐怕会踏破山门。
疾光虽然逃过这一“劫”，却让拔山宗弟子沾了光。以前宝山集的富裕人家认为金刚丘只有一把子蛮汉，都怕宝贝女儿嫁到那里会吃亏，现在收了礼金的媒人逮不着疾光，抓一个算一个。再加上嫁入拔山宗的富家千金说自己的老公如何体贴厚道，弄得以往只知跟石头打交道的糙男成了抢手货。未来灵兽山会不会多出一群飞猴、天牛、长鼻鹰之类的新种族，谁也说不准。
另一件事情，让拔山宗、柱天木在丰鳞泊南岸的新兴湖边小城水诵谊，好好搞了一次大联欢。
仆成曾想从㞭㟶族手中租一艘巡空舰，没想到前来谈判的㞭㟶商会代表——那个怪模怪样的㞭㟶侏儒，居然是净菡的崇拜者。本来那个人小鬼大的什么娃娃族要价极高，而且像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一样难对付。可当他知道疾光、仆成曾与净菡一起在㞭㟶并肩战斗几年，态度马上来了个大转弯，答应以优惠条件卖一艘天擎者给他们！
也是通过那个小个子商务代表，疾光主仆才知道大哥酒言在灵兽山东北的蜃沙海干出了一番大事业！而二哥昆泰和净菡居然也在万象城！
疾光和仆成恨不得立刻飞去那里，无奈眼下他们这边刚有起色，还不便脱身。这件事让疾光清楚认识到自己执迷于个人仇怨时，他的朋友们究竟做些什么，他究竟逃避了多少原本该担负起的责任，他究竟亏欠了在自己无路可奔时伸出援手的拔山宗、叶中藏多少？越发觉得不做出一番成绩，没脸回报朋友，更无颜面对情同手足的大家。
其实，金刚丘、柱天木苦等半年得到的那艘天擎者是㞭㟶淘汰不要的旧货，可如果没有疾光和净菡的交情，他们或许连这样的东西也得不到！承恩台之主因此立一大功，名声越发响亮。
四力族、树栖族很快挑选出满编的精干船员，这些人在一群娃娃族手把手调教下熟悉操作后，就由仆成指挥着直闯柱天木南边的浩瀚虚空。
首航当日，叶中藏冒出无数树栖族，追着头顶的庞然巨舰在树梢飞纵，场面蔚为壮观。
三哥一去就是数月，回来短暂休整期间，还要负责另一批替补舰员的培训，然后重返虚空。四力族、树栖族许多人都想随船出去见识一番，于是仆成不得不在后续计划中分批把他们列入乘客名单，弄得那艘名为“力柱号”天擎者不像探险巡空舰，倒像是巨型游轮……
正当拔山宗、柱天木所有合作事项都蒸蒸日日之时，两封从明翼湖百翼阁送来的邀请函，让分头忙碌的力王和四怪聚在了一起。鸟儿们从没向金刚丘、柱天木发出过此类邀请，在场诸位都不知这破天荒头一遭背后是何意思？
“老三，你怎么看？”高扬岗之主卷岗，边朝桌上的邀请函甩了甩鼻子，边向踞猿岭头头抛山问道。
尽管疾光成为拔山宗三翼堂主之后，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做出了相当成绩，但三位老大哥还习惯性把抛山当做出谋划策的主心骨。抛山是教授疾光拔山宗绝学的师父，无论是这层关系还是年龄的差距，成了一宗之主的徒弟也不能乱了先后，疾光当然不会争风头。
抛山的睿智一如从前。向来思虑周全的他没有先发表意见，反而开口询问柱天木四怪。他之所以如此也是出于些许无奈——论力气，力王远超四怪，但论智商，漩浪、卷岗、夯牛加起来可能都不及老成精的四怪之一。
“几位老哥，你们怎么看？”柱天木四怪中年龄最小的妖昆也已鬓角灰白，抛山称他们老哥既显得尊重也符合实情。
在柱天木，四怪发言有套默契的规律。一般是年长的直钩先开口，狲散、昆悟补充，山鬼拍板。这次还是前三人发言，山鬼照例闭目喝茶。
“羽翼族此举大异从前，其中必有所图。虽然巽空绝、合鸣谷、寂暮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但那里早已暗流涌动。这次连贵宗门和柱天木都捎带上，加之蔽日竹海近来更不安分，我看这是一盘图谋甚大的局。”直钩缕着胡须慢条斯理的说。
“蔽日竹海与柱天木交界处怪事连连，几位宗主一清二楚。我们都对羽翼族内部的异变抱有十二分的警惕，要说这其中没有联系，实在说不过去。”狲散冷冷道。
“眼下正值贵宗与柱天木合作深入之时，是介入羽翼族内部纷争还是作壁上观，关乎今后两地大计，我们的决定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昆悟转眼看向山鬼。
“金刚丘、柱天木与合鸣谷仅一湖之隔，又与蔽日竹海交界。若对羽翼族内部之事置之不理，万一那边的局势发展对我们不利，再做反应为时已晚。”山鬼放下茶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一探究竟的最好机会，恐怕我们没有选择。况且，有人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山鬼说完，众人随着他的视线齐刷刷看向疾光。
正如老山魈所言，突然来到的邀请函简直是疾光回归羽翼族的最佳理由。疾光的父亲曾经就是俊行八翼，他从小听那些振奋人心的英雄故事长大，没有比在羽翼同族面前证明自己更高的荣耀了！如果能在俊行桥大比中崭露头角跻身八翼之一，逝去双亲的在天之灵也会为他感到骄傲，之后更能名正言顺回归风驰界，再振黑鹰一族昔日声威！
既然山鬼已经把话挑明，疾光正好顺水推舟。他看看身边的仆成、临讐，肃然起立，退后一步单膝点地抱拳道：“十年了，疾光等的就是这一刻！肯请诸位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