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开令前后

天降奇女恐怕一般人听都没听过，更别提有幸被“砸中”。应天杀令的事让绝影一阵阵发晕，傻傻分不清好坏。因此对于开令之事，绝影推说太过重大他要好好想想，正好光严也需要更多时间筹划，于是边称赞英雄出少年云云，边让觉上把他送回特设别馆，白袍女则交由女尼们仔细照顾。

重新独自一人，绝影闭门不出，仰卧沉思。次日清晨觉上来访，二人席地长谈。绝影想弄清楚的事情有这样几件：即将接收杀令，成为最弱一楼之主，今后如何自保？开什么令，又如何开令？觉上正为解释答疑前来，他从风满楼说起，把林林总总一一道出。

风满楼，是四祖所设代理机构。除了组织五年一届的排位战，从中选拔优秀后人以维持对整个杀手乡的控制，风满楼还负责超度那些危害寂暮岭秩序的害群之马。

一直以来，不管是外界口中的风满楼，还是他们内部所说的四祖亭，这个寂暮岭中枢机构都在暗中不断吸收各种人才。他们不但会用各种手段把排位战中表现突出的俊杰留下，也会挖走那些厌倦杀戮的优秀杀手，以及其他身怀异能者。唯有精兵强将组成的队伍，才能保证风满楼拥有凌驾于其他四楼的实力，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风满楼可以履行四祖传达的天命。这也是寂暮岭四楼门主不乏野心勃勃之人，却没一个胆敢挑战风满楼的原因。

加入风满楼，不仅意味着从此可以远离危险任务，也意味着安稳富足的生活。不光那些曾经不人不鬼的落魄灵魂突然失踪后可以在风满楼重获新生，连许多跟寂暮岭毫无瓜葛的外乡人也加入进来。比如精通时空之术的三袋和擅长情报编译的香，当行走在外的僧侣遇到这样的人才就会设法拉拢，所以风满楼僧尼都在曾经生活的圈子里小有名气。他们在这里不光远离杀伐、衣食无忧，男女关系也非常随意。只不过出入受限，筛选条件苛刻。即便是拥有血缘关系的子孙后代，如果不能尽早表现出优秀天赋，也会被遣送到天涯海角，从此不得再踏入风满楼半步。对以上内情，只有四楼门主才略知其详。而普通人，除非风满楼找上门，绝对不会意识到这个神秘组织的存在。

关于白袍女，可就说来话长了。寂暮岭四楼初创时，恰逢开山四祖飞升。对于身后留下的基业，刚刚踏入神明层次的大能还无法割舍。所以四祖各自在凡尘俗世留下一个投影，这就是应天杀令。他或她，是四祖照顾一族后裔的依仗，也是监视寂暮岭各方态势的耳目。只要有他们坐镇，几乎无人敢妄动歹念，做非分之想。

明里不敢逾越半步，四楼暗中却都觊觎前辈高人的无上神通。对坐镇家中的四祖分身不断研究之后，四楼都有相当收获。在葬天楼，有天葬山圣女的时空之术，以及死灵使、弃兽使、毒鹫甲；在回声楼，有以音为器，以影为体的招数；在黑云楼，有以毒术、幻术为纲的手段；在鸮目楼，有先祖传承和损器化人的秘术……以上种种无一不是借鉴应天杀令的成果。连那些充斥四库藏的所谓宝典，也几乎全都是后人在开山宗师心得基础上的扩展。

应天杀令虽然只是四祖的影子，却拥有与真身飞升前一样的实力。要开启这份镇守本门的超强战力，先得由四祖认可之人，即未来的一楼之主解除封印。绝影揭开鬼画符的一刻就完成了这个过程。只不过包括光严在内的一众僧人都未曾经历开令，再加上寺院内刚刚发生的混乱，没人交待绝影该怎么做，害他连遭惊吓，磨磨蹭蹭许久才搞定一桩简单事。觉上在外面等得心焦，一查前人留下的典籍，才发现是自己疏忽了。彼时恰逢住持赶到，于是登楼带回了绝影。这种自己失职的丢脸事，觉上当然故意忽略不表。

解开封印之后的杀令，被称为至尊素体。它仅仅相当于一件人形魂器，只完成了和楼主的魂系，却还没有心智。要施放杀令的威力，还必须完成开令法事。短短几十天造就一位堪比寂暮岭开山宗师的存在绝不会容易。虽然四祖降下杀令前已经把该有的本领都装在素体之内，要把它们引出来，非集合众多高手不可。开令法事的效果对杀令将来的实力成色至关重要，而身为楼主之人的工作同样不容闪失。作为今后的所有人，各楼之主虽然无法强迫杀令做什么，但二者之间有非常特殊的联系——接下杀令的楼主决定赋予素体怎样的人格。如果楼主不知道自己想需要一个什么人，开令法事就无法进行。素体拥有心智后，除非威胁到他们镇守之楼的存亡，绝不轻易出手。楼主只能尝试说服杀令给予间接帮助，不得质疑他们的判断。已经存在的杀令到底被塑造成了怎样的人？这是四楼第一代门主和当时负责开令法事的住持共同保守的秘密，觉上查遍古籍也不知其详。

觉上已经对绝影讲了许多他以前不可能知晓的秘密，这些都是身为楼主应该明白的东西。至于四祖如何飞升，他们选择绝影作为新楼主的原因，以及七叶世界是否还有许多神明，觉上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拒绝谈论。

虽然不是有问必答，但两人分别时皆大欢喜。绝影怕开令完成后成为其他三楼联手针对的目标，而觉上暗示他不必多虑，风满楼会出面给他加道保险。而觉上也已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找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2146年9月中旬，七七四十九天的漫长法事开始。光严动用了风满楼全部资源想办一场史无前例的法事，盛大的寂暮岭排位战闭幕式同时展开。祖亭高僧已经看过联名呈文，充分认可其中内容。正好黑云楼垮台，大批秘籍、宝物蒙尘，风满楼懒得修复，索性一股脑转给这些走运的优胜者。寂暮岭第一次发生三楼排名相同的情形，也第一次出现礼多人不怪的盛况。

待到十四位优胜者“分赃”结束。人多势众的回声楼得到最丰厚的一份战利品；鸮目楼紧随其后；葬天楼姐妹花获利最薄，但仍然远远超过她们的预期。这期间绝影表现的颇为洒脱——他仅仅从两百本秘籍中选了黑云楼杜撰的《毒鹫甲》下半册。翻开草草扫了两眼，绝影认为它足够交差了——书中讲述的内容，跟恩师毒长老聚集毒核、攻防两用的秘术如出一撤。讽刺的是，这册书卷的作者竟然就是寂暮岭最臭名昭著的左鸦！不过能被杀手乡几十年来最不可一世的强人认可，毒长老会为自己的才华心生骄傲的。

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挨过，光严和风满楼的一众高僧神尼都熬到油尽灯枯。一个个形如枯槁，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到。而曾经呆若木鸡的光头白袍女已与初见时大相径庭！身着七色华服的她，脑后五彩斑斓的翎羽好似及腰长发，面容有如彩衣与真雪合体，完美得令人难以抗拒……当绝影摆脱四目相对带来的心中震撼与失神，他明白——开令成色如何已无需赘言。

光严率领风满楼上下一番辛苦，自然不能让绝影轻易带走他们的劳动成果。休整一日后，开令圣坛上摆上案几高椅。当监院引寂暮岭最年轻楼主入席，绝影总觉得身下座椅少了两条腿！因为与他平级而坐的三人之一，正是血鸮！

两个月前，绝影率队参加排位战时还是代表鸮目楼。从雾索峰出发前，血鸮送行的一幕幕犹在眼前，而当初信誓旦旦的保证此刻变成了锥心刺骨的嘲讽！绝影没能带回妖娆，他哪有脸面再见血鸮？

之后光严亲自引领开令之女入场，其他三楼道贺送礼等等细节，绝影都反应迟钝。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想从血鸮脸上看出责备、鄙夷，但鸮目楼主始终神色平静。一切在绝影失神中结束了。

寂暮岭最位高权重的人齐聚风满楼，光严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这既是每届排位战结束的仪式，也是听取四楼五年述职、安排今后事宜的程序。恰逢黑云楼倒台、寂暮岭内人心浮动的关口，光严必须及时传达三祖意志，稳定局面。不过已经跻身楼主之列的绝影仍然对自己的角色毫无自觉，身为光杆司令的他也没不用述什么职。仪式终了，浑浑噩噩的绝影只记住一件事——黑云楼所在的阴不散地域从此归他了。

开令法事已告结束，各路人马明日将启程离开风满楼。最后一晚，四楼之主围坐一桌吃顿散伙饭。寂暮岭各方首脑平日基本没有交集，只有五年一次的排位战之后才会碰个头，维持一下流于表面的交情。这顿饭局完全没有故人重逢的热闹，倒像四路顶尖杀手开战前的对峙。代表黑云楼的鸦族头头已不知死在寂暮岭哪个角落，取而代之的绝影正忐忑不安的观察同席其他三人。

他们所处位置正好对应西北葬天楼、西南鸮目楼、东南回声楼。葬天楼门主是位身材雄伟的中年壮汉，一身红衣、横眉怒目，炸起的赤色粗直须发更显不可一世的霸道。与壮汉相比，身形矮小的血鸮如同侏儒，但怪异的外表和内敛的阴沉气息同样令人望而生畏。回声楼门主是个黑衣女子，遮住了颜面看不出年纪。

风满楼僧尼送上的酒菜早就冷了，始终无一人动筷。凝重的气氛下，另外三人从落座就开始外放气息暗中较量。而绝影把魂能收敛到极致，尽可能抽身事外。夹在壮汉和女子中间，面对血鸮那双远比常人大出许多的锐利双目，实力最弱的绝影无比难受。

熬了不知多长时间，沉默终于被打破——觉上来了。没跟任何一位门主说话，他带来的僧尼撤去根本未动的菜肴，换上几盘果品，这顿无比别扭的饭就算吃完了。看那些僧尼轻车熟路收拾东西的动作，以前肯定也是这种情形。等闲杂人等退出，没有落座的觉上自斟一杯酒，邀各位门主共饮一杯，四尊石人这才有了动作。

“默翼门主，此次排位战回声楼无有战损、收获甚丰，晚辈向您道贺。”觉上又自斟一杯转向黑衣女子。

“监院哪里话，回声楼能有这样的收获多亏绝影门主帮助。我尚未道谢，借这杯酒聊表心意。”女子是中年人的声音。绝影没想到默翼一开口捎带上自己，仓促举杯。

“绝影门主，你年纪轻轻却已经修为精深，默翼佩服。身为一楼之主，没给本门命名却完成开令法事的人，你也是寂暮岭头一号，默翼不禁好奇，不知你现在想好贵楼称谓了吗？”

默翼一问，绝影就愣了。直到现在，绝影都没想明白风满楼怎么会在他还没想好本门称谓的情况下顺利完成开令法事的，于是只好尴尬摇头。

身为风满楼监院，觉上的地位并不比在座四人低，他的出现绝不是来陪酒，肯定是受命于光严，有要事相商。打破沉闷场面之后，觉上对壮汉和血鸮一起敬酒，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即转入正题。直到这会，绝影才晓得葬天楼门主叫什么。壮汉的名字非常古怪，更像是个编号，觉上称他为百七。

“诸位都知道，我寂暮岭排位战除了完成内部优胜劣汰，早年还有选拔能者参加羽翼族大比之职。虽然以前我们只是前往观摩，极少真正参与，但这次不同往常。叛徒左鸦不甘心暗中渗透羽翼各族，竟然公开插手寂暮岭排位战。尽管黑云楼已破，但我寂暮岭不能再听之任之，因此风满楼欲请高手狠狠打击左鸦的嚣张气焰！不知几位门主可有推荐人选？”

绝影一听立刻把种种杂念全都抛诸脑后。左鸦叛出寂暮岭之后，杀手乡曾经派出许多人马想要铲除他，结果那个狡猾的家伙不但没死还得到某支隐藏极深的大势力庇护，时至今日居然开始反攻倒算，这下彻底激怒了风满楼。二哥笑望云跟左鸦有大仇，绝影一直没忘，不等其他人开口，他主动请缨。

“觉上监院，我愿前往！”

此话一出，百七、血鸮、默翼齐刷刷看向绝影，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这毛头小生，真是不知死活！短暂诧异之后，绝影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鲁莽。左鸦是谁？寂暮岭前前后后派了那么多高手都没把他怎样，绝影哪有把握叫板？况且排位战时绝影见识过左鸦的能耐，一行人险些都折在那叛徒手里。累累凶名之下他还能敢主动请缨，实在有点不自量力，但话已出口想收也收不回来了。一转头，绝影就瞥见眉头紧皱的血鸮满是责备神色。后者刚要给他找台阶，就被百七堵了退路。

“果然是后生可畏！百七佩服绝影楼主的胆识！兄弟凯旋之日，百某定当亲自登门贺喜。”

“哼！绝影楼主年轻气盛、不知深浅，百楼主向来以勇力称雄寂暮岭，怎不同往？”血鸮看似把两个人都骂了，其实是在袒护绝影，这让后者心中一暖。绝影没想到曾经的老丈人非但没因为他失去妖娆心生怪罪，还在这时候出面相帮。同时绝影也看出血鸮跟百七很不对付，恐怕两人明争暗斗已有多年。

“绝影兄弟刚刚晋升楼主就要替寂暮岭铲除叛徒，同为一楼之主百某同去就是。可惜有些人越老越没胆，只配当缩头乌龟！”百七绝对不是个怕事的主，血鸮一出言相激，他立刻回嘴。

“百七、血鸮，我们时隔五年好容易再聚，何必一出口就斗气？觉上监院既然提及此事，想必光严住持已从本次排位战的年轻俊杰之中拟定了人选，对吗？”默翼赶紧开口，不然三楼之主都要参加俊行桥大比，她也跑不了。四人联手对付左鸦或许能多些成功把握，但那叛徒不是孤家寡人，他背后的势力才是真正要忌惮的。逼急了左鸦，弄成寂暮岭直接跟那潜藏势力火拼的局面，孰胜孰败可就难说了，不然杀手乡不可能对左鸦姑息纵容到今天。

默翼欲把谈话方向转移到风满楼，但血鸮抢先一步说道：“觉上监院，听闻此次排位战中天葬山圣女现身，她实力非同一般，由她带队必定能给左鸦迎头痛击。”

普通人或许不晓得钟妙跟葬天楼主的关系，但血鸮明知那是百七的千金却把她推出来，明显没安好心——你让我女婿去送死，我就让你女儿去陪葬！血鸮刚说完，百七就目露凶光，可惜他还没想到怎么保住钟妙，默翼就来了个落井下石。

“如此甚好！绝影楼主与天葬山圣女之前在排位战中切磋过，彼此已有了解，日后配合多有默契。”

“左鸦已摸清参加此次排位战诸人的手段，但回声楼影、音二位长老一向不显山露水，这次俊行桥大比事关重大，还请以上两位不要藏拙。”

“默潜老弟、无声弟妹夫妻多年，论配合肯定更加默契，又是老江湖，定能约束冒失冲动的年轻人。”百七立刻跟进。

默翼的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对面两个家伙一个老成了精，一个有仇必报，立刻回以颜色，他们这轮左右夹攻弄得回声楼主招架不及。默潜是谁？他正是默翼的弟弟，回声楼的影长老，而他的老婆无声就是音长老，这下回声楼三大长老被血鸮、百七圈进去了俩。三人互相挖坑，最后却便宜了隔岸观火的觉上。

“二老带两新，既稳妥又不失锐气，我马上回禀住持连夜发文。”

四人名单涵盖一位寂暮岭新晋楼主，一位本领非凡的天葬山圣女，两位回声楼长老，绝对称得上实力强悍！觉上见好就收，撂下酒杯扭头逃了，只剩下互相算计的楼主们怒气冲冲的大眼瞪小眼。气不过的百七首先愤然离席，两个长老被坑的回声楼主随后拂袖而去，只留下血鸮、绝影隔桌对坐。

绝影没能守住排位战前信誓旦旦的保证，只等前岳丈暴风聚雨般的责难与挖苦，可血鸮默坐良久不发一言。他越是这样绝影越是愧疚，于是自己先离席跪地，负荆请罪。

“门主！绝影辜负了您的信任，厚颜请门主责罚！”

老人闻言并未接话，也没起身扶他，只是自斟自饮闷喝。酒壶空了才摇头叹气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