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祖亭 杀令

毁灭之光在身后扭曲、漂远，慢慢变成水下看头顶井口的朦胧光圈，刚刚近在咫尺群鬼乱舞的爪牙利齿都被越变越小的井口吸走了。

好容易逃过一劫的十四人像游在强力胶水中，意识和感知好像脱了节，分不清自己是在下沉还是在上浮。即使没有一点光亮，他们也能弄清其他人同一时间的脸上表情，甚至衣服褶皱的变化都不在话下。

以奇慢无比的动作游了大半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同一方向。就像鸦族追兵连同白光一起被扭曲吸走的逆向重演，远处的亮光像滴入黑水中的白墨，一点点氤氲扩散。宛如一个世界在众人眼前揭开水做的幕布，又仿佛周围黑暗化作浓烟随风而去。虽然看到的景象有点水中望月的晃动，众人明白他们应该快要踏上神秘的寂暮岭圣地了。

出口就在眼前了！砸破水缸似的景象中，十四条从大海最深处追寻光亮跃出水面的鱼人，全都叠罗汉似的摔成一堆，完全看不出半点高手风范。

体力透支和极度紧张的狼狈下，此时出现的引力和错乱的方向感提醒大家之前离死亡究竟有多近！如果不是敌人打偏的致命一击帮了忙，此刻说不定他们已经在圣地之外被分尸了。

水花四溅，落地后却浑身干爽。劫后余生，有人四仰八叉一趟开始闭眼恶喘；有人跌坐于地、双眼失神；有人互相击掌、对视狂笑；也有人警惕地观察起新环境，比如绝影、钟妙；还有人立刻整理仪容，对面前八个秃头红袍人行礼，比如香和洪福。

香和洪福都是参加过排位战的老人，对内幕的了解总归不是一般小辈可比。他们对红袍人很恭敬，而后者却只是冷淡点头。

“你，跟我们走。”为首红袍人的跟班朝绝影一指，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绝影不知该不该听，香递过肯定眼神。他朝三袋、洪福、钟妙各有其意的暗示，才在傲慢跟班的催促下跟三名红袍人离开，剩下的十三人交由另五个秃子发落。

边走，绝影边开始打量起寂暮岭圣地。初步判断所在的是个圆形平台，弧形边缘之外，他们来的方向，没有海，一滴水都没有，只有无尽星空，而圆台是飘在星空中唯一的东西。

前进方向竖着一堵绵延的长墙，墙内建筑越深入越高大。最显眼的，莫过于中央那座百多层的宏伟方塔。上大下小的方台，每层都错开相同角度，就像被大风吹得变了形。绝影实在不知道哪里还能见到更奇特的建筑？不过这样一来，即使不好客的本地人没介绍，也没谁会认不出大名鼎鼎的风满楼。

走得近了，绝影发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异样。作为整个寂暮岭圣地中最重要的建筑，风满楼似乎塌了一角！它每一层檐角上都雕有灵兽，正好对应鹫蝠鸮鸦四族，可所有与鸦族有关的雕像尽毁！

转过一道巷口，眼前景象更让绝影大吃一惊！占地巨大的一片区域似乎成了拆迁工地。红袍人忙忙碌碌，地上乱七八糟堆满杂物。绝影一瞥，大吃一惊！那成堆的东西居然是残损秘籍、与瓦砾为伍的高级魂器和大批蒙尘宝贝！他心里一串串问号在狂闪——安全区刚刚出了大乱子？难道鸦族连这也攻击了？

绝影忍不住在领头红袍人背后盯着他多看了两眼，对方忽然没头没脑地嘱咐道：“进去之后想好再开口。三位老祖正在气头上，你要是发昏，就算有她的面子也救不了你。”

“她？难道真雪曾经来过？”绝影脱口而出。

红袍人们全都停下，齐齐转过头来怒目而视。在六道死光的强大压力下，绝影赶紧为刚才的冲动道歉。

后面的路走得更急，红袍人再无他话。穿堂绕巷好像在迷宫里拐了半天，绝影感觉经过一段向下的地道，却稀里糊涂出现在一个能俯视周围的高台上，而整个圣地唯一拥有这等开阔视野的只有风满楼。想想排位战中随手改天换地的手段，还有那防御力惊人又诡异莫测的屏障，刚刚的迷宫实在算不了什么，但绝影一想自己竟然马上要见寂暮岭开山三祖，就忐忑不安。他因金克之死，曾打算拿出来跟这些幕后老怪当面对质的问题不得不暂时按下。风满楼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领头红袍人打断绝影的胡思乱想，示意绝影单手搭他肩。莫名其妙的绝影用余光一扫才发现整个一层不但没楼梯，甚至没梁柱。照做之后，眼前一晃他被传送到了不知哪层。目力所及只有灿烂星云，脚下很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如果没有充当天花板和地板的两个空方框表明还在风满楼，人会有飞升寰宇的错觉。

空旷的楼层里，中央悬空坐着个白袍光头，充当上来楼梯的红袍人却不知哪去了。白袍人背对绝影，他吃不准这是否就是凶名赫赫的杀手乡开山祖师之一，犹犹豫豫不知如何是好。

站了好半天对方始终无所表示，绝影浑身上下都开始不自在。又等了一时三刻还是如此，他终于熬不住了。心里一松整个空间跟着搅动了，绝影不受控制的身体在星海中翻了几个大筋斗转到了白袍人正面。第一眼所见差点让他惊呼：鬼啊！

白袍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相扣，但是根本没有呼吸，不用去摸绝影也能感到对方身体是凉的！更让人冷不丁吓一跳的是，这秃子不知在搞什么，额头上贴了一张垂到胸腹的黑纸，完全遮住面孔，却用血似的红颜料画了张大鬼脸！

绝影的第一反应——三祖之一死了！还是只有他在场时死的！当时就汗毛倒竖、血气上冲！慌慌张张又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始终没人来当场捉凶，绝影心神稍安。他死马权当活马医，主动对着白袍人尸体恭恭敬敬施礼。

“寂暮岭先祖在上，鸮目楼后辈绝影叩见。”声音不大，生怕把尸体惊醒，搞成“醒尸问罪”可就不好玩了。

白袍人依旧没动静，绝影也认为自己疑神疑鬼到有点发神经了。不过转念一想来时路上所见乱象和红袍人的特别忠告，他又不敢放松。天人交战半天，绝影再问候尸体一次，如此这般反复三回，他忍不住壮起胆，小心翼翼拍了拍白袍人的肩膀——缩手的速度活像被火烫了的猴子。

做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举动，“三祖”还是无动于衷，绝影基本放心了。也许三祖很忙，没空分神搭理他这无名小辈，或者干脆已经把他忘了，绝影自作主张给两边都找了些借口。然后百无聊赖的他开始琢磨起尸体头上贴的鬼画符。

绝影左看右瞧也不知红色纹路有什么具体含义，或许这只是三祖随意涂抹的？这张宽大的纸挡住了白袍人的整张脸，绝影越发对纸符后面隐藏的部分发生了兴趣。他估摸着自己在风满楼这一层少说也待了三四个时辰了，外面跟他一起来的朋友们也不知安顿好没有？他可没时间永远耗下去。

下定决心后，绝影把手伸向了纸符。手指触碰到的瞬间，纸符就像一片落叶飘落而下，露出挡在后面的眼睛——它们居然是睁着的！冷冷盯着绝影的双目，让他感到整个星海在凝视着自己这个渺小生灵，每一道星光都化成了直刺灵魂最深处的寒针！

绝影这次真的是魂飞魄散了！他啊呀一声叫卡在胸腔里，身体却无法动弹！纸符飘到他和白袍人中间，把绝影也定住了！它顷刻成灰，留下一个燃烧的符文，闪动几下忽悠飞入绝影额头。

在风满楼这一层，两尊“雕塑”安静地四目相视，时间似乎已经停滞。而绝影的意识正跟着用三位超越时空的神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寂暮岭各地任意穿梭。他们肆无忌惮听取各楼长老们的谈话；在阴不散墨色山林中，不动声色地看着一个个如风潜行、无声杀戮的黑影……这三位不可思议的存在聊了半天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不该旁听的小东西，轻描淡写地一摆手，就把绝影清退了，包括所有他曾经见闻却不该记住的内容。

但只是准许保留的部分就足以深深震撼绝影！他刚刚站在神明的身侧亲历了两场战争！一场在寂暮岭，另一场在他无法企及的世界。两场战争的起因都源于一族，确切的说是一人。

左鸦这个在寂暮岭作恶几十年的祸害被赶出杀手乡之后，潜藏不久即再次作乱，势力很快从灵兽山南部扩展到东北蜃沙海全境。连四祖中出身鸦族的那一位也支持左鸦暗中接管黑云楼，进而引外部势力图谋吞并整个寂暮岭。其他三祖发现后与之反目，天上这一战随即开打。当绝影等人在排位赛奋战时，三楼在外面心照不宣一起对阴不散动了手。从风满楼和整个寂暮岭眼下形势看，两战结果显而易见。

风满楼周边附属建筑群统称四祖亭。从天空向下看，四祖亭以风满楼为核心呈十字形。十字最远端各建有一亭，对应寂暮岭四楼。亭和楼一样，都继承开山老祖之名。每界排位战胜出者即便来过四祖亭，离开后也会被抹去相关记忆。因为奖励物品的原因，有人就把四祖亭讹传成了四库藏。

不管是四祖亭，还是四库藏，现在恐怕都得改名了。因为鸦族祖宗被灭，黑云亭也遭了秧。震怒的其他三祖降下天威轰塌了黑云亭，所以绝影才看见那片拆除工地和损坏的宝物。难怪红袍人会好心提醒他说话小心，以免触怒气头上的三祖。

被三祖遣散的绝影意识得以暂时脱离肉体，他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风满楼各处随意观看。

其他十三人已经分别被安置在相应祖亭。一起经历过生死后，这些分属三楼的对手们彼此见面还算客气。不过回声楼还没忘了联名呈文的事，大家一起对着黑云亭清理出的秘籍、宝贝打算盘时，蝠族拐弯抹角一再强调他们应分得最多，绝影对此莞尔。见同伴们安好，他飘去别处。

难得好好逛一逛风满楼，祖亭内记载寂暮岭一代宗师生平事迹的石碑，绝影不想错过。无奈祖亭周围都有一层奇特能量，就像保护风满楼的屏障一样把绝影挡在外面，他只好作罢。

或许是沾的那点仙气用尽了，神奇的灵体状态解除，绝影回到身体里。他没有很快醒来。灵魂、肉体重新契合就像穿衣服，得重新适应一下才能行动自如。眼没睁开，绝影就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手里软绵绵的，他张开惺忪睡眼一瞧，立刻清醒了！

那双背后潜藏着无数星辰的危险蓝眼睛，还冷冰冰地死盯着绝影！而他刚才整张脸都埋在对方胸脯里！

“女……女人！”他结结巴巴指着对方，屁股喷火似的倒退出十几米，好像被占便宜的是他才对。

不怪绝影大惊小怪。之前在风满楼遇到的红袍人明显都是男的，而且那肥大的衣服把一切身体特征都遮住了，又是光头，还用鬼画符挡着脸，谁能知道这居然是女人？

“女……人……”她就像个刚学会说话的机器，古怪的腔调不知是模仿，是肯定，还是在反问。

既然对方不打算追究，绝影赶紧把刚才尴尬的一幕揭过。他恨不得拿刷子把对方脑中的罪证一并消灭——谁知道这女人跟三祖啥关系？

“在下鸮目楼绝影，敢问您是？”良好关系从互报姓名开始。

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绝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突然吐出俩字吓得绝影差点夺路而逃——“杀你”！

又一个红袍人的及时出现破坏了绝影的逃跑行动。这次是个老胖子，仪态气度表明他的地位和权限都不低。老秃子出现后先安抚住屡遭惊吓的可怜人，又对白袍女合掌行礼，道声得罪接着将她扶起，再带他俩离开此地。

传送目的地是“大雄宝殿”一座。这里有十几位奇形怪状的红袍人，看到三人出现，无一例外都很恭敬，尤其对白衣女。老红袍在主位落座，而木头一样的女子居然跟他平级，绝影被安排在她下手就位，其他人都在绝影对面。

该到的人齐了，老红袍开口道：“影居士，贫僧光严，本地住持。居士远来，本应好好接待，无奈院中凌乱，只好命觉上监院前往迎接。姗姗来迟，还请见谅。”

原来这些人都是僧侣，难怪衣着打扮如此特别。既然见到了住持，绝影攒了一肚子的问号终于有救了。人家那么客气，自己也不能失礼，第一件事就是感谢光严——不是他及时赶到，说不定绝影就毁在白衣女手中。没想到老住持一听，先是糊涂，之后其他红袍僧忽然哄堂大笑。

“影居士你听错了。她不是要杀你，那是寺中女尼在俗世的外号‘杀妮’——即杀手乡的女尼。”

绝影心说我怎么没听过？如此一来，杀手乡的僧人外号岂不是“杀僧”？

绝影面露尴尬，光严倒不以为意，顺着话题聊下去。“这样一来，倒可以知道是哪位完成开令的了，想必是好开玩笑的夜灵祖师。”

“开令？”绝影没听过这个词。

“说到开令，我等都要感谢影居士。如果不是你，恐怕我等都无缘亲历开令这样荣耀的大事。请影居士受我一礼。”住持一说，众僧起身感谢。

绝影毛头小子一个，这里的僧人看起来都一把年纪，他可受不起。再三说不敢当，还是赶紧弄明白正事要紧，风满楼外边可还在打仗呢！

重新落座，光严收起了客气，说明他下面讲的话非常重要。果然，开令到底是多么严肃的事，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开令说白了就是祖师给即将开张的杀手乡一楼发放营业执照！同时送上开业大吉的贺礼！寂暮岭历史上，只有过四场开令。正是这四次开令，奠定了四楼并立、千年不动的格局。结合眼下阴不散黑云楼覆灭的事实，不难读懂三祖的意思——设新楼取而代之！

绝影明白了开令的含义，整个人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实在无法想象，排位战还没结束，寂暮岭已经天翻地覆，而他全无准备就站到了开创新时代的历史节点上！

光严和众僧都兴致勃勃地望着绝影，好像他发傻大张的嘴能吐出莲花来。老主持心中暗赞自己好运气！除了建寺首座，其他前任没一个能享受执行天命的荣耀，他赶上寂暮岭动荡的时代，他有机会开创新纪元！他要用一场前所未有的开令法事和排位战特别仪式，留名千古！

“影……影居士！”

光严都从浮想联翩中醒了，绝影还像石化一样，住持不得不提高音量，连唤几声才叫醒他。

看绝影眼中神色活转过来，光严提出最关心的事：“影居士，觉上监院选了几个黄道吉日须请你定夺，还有开令法事的诸多细节急需商议。你看……”

绝影糊里糊涂地点头，觉上递过厚厚精装一册。绝影对杀僧们的神教用语一窍不通，打开一看字都认识就是不懂啥意思。比如里面通篇写着什么“应天杀令”，这是什么玩意？

“‘应天杀令’就是开令中的令，也就是你旁边这位……至尊素女。”

不耻上问个好习惯，光严、觉上诲人不倦也是个好习惯。可事实上，所有红袍僧大概从没想过自己有幸碰上开令这等盛会，也临时抱佛脚，把蒙尘古籍翻出来恶补法事相关的老规矩。所以，有些词汇觉上也是现买现卖。

绝影以为白袍女是三祖发营业执照附带的贺礼——虽然送个活人很奇怪，贴着鬼画符还是个死人就更奇怪。不过聊胜于无吧~开山祖师那种存在做事的道理，岂是他能明白的？但是，活人怎么一转眼反而成了执照，难道不应该是那张纸才对吗？

瞅着光头女毫无人味的脸，绝影艰难地想象把她挂到门墙上所能起到的招邪逐客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