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仆从和平衡

大脚、黑矛参观过寄生蜂母巢后，与昆和卓告别，赶了五天路的他们急需休息。

蜂巢共有三层，最外面一层是虚空虫兽牧场，按功能不同又分为骑畜、茧丝、育种、屠宰等区域，大脚的住在一间腾空的牧场仓库。整个外层都是用丝束相连的漂流石，从岩石缝隙基础上扩展的无数坑道，串联起大大小小的洞窟。

钻进钻出的大脚，很能找到骨屑滩伪装者地下洞穴群中穿行的感觉。想想已离杀域不知多远，与紫十三、无丝联手闯荡骷呜堡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大脚不禁又开始对着仓库丝网顶棚外璀璨的星云出神……

黑矛早就蜷在一旁睡着了。昆原本在第二层给他安排了套间，但黑矛更愿意陪着朋友。与大脚的简陋仓库相比，中层设施要好很多，那里也是女王以外的寄生蜂成员聚居区。黑矛的套间是按照虫将级别新建，十二个五边形加二十个六边形围成的球形屋引人瞩目，里面还有奇特的精致家具。对于双锤岛长大的黑矛而言，那套房太过奢华。况且，普通寄生蜂成员都只有两个六面柱形小房，黑矛初来乍到就搞特殊，他着实惶恐不安。

卓似乎在昆身边很受宠。他跟大脚、黑矛分开后，随虫后去了母巢最核心的王台。虚空没有上下之别，因此王台以一个平面为底，造成了两边对称的建筑，其中既有虫母生活区，也有广场、会堂、兵营、产房、花园，甚至还有一座用当初那个饲养场改建的纪念馆。母巢中层建有蜂房的一面全都朝向皇后的宫殿，站在王台上，透过穹顶仰望，能看到无数六边形拼出的奇异天空，散发着温暖柔和的桔色光芒。

虚空中也没有昼夜交替，蜂巢作息是按牧场工作需要执行两班倒。所以第二次看到外中层间出现壮观的交班景象，就说明一日刚过。

到蜂巢次日后一秒，卓准时出现，而大脚、黑矛在半睡半醒中正式开始了全新生活。

大脚刚听说自己成为女王顾问时全无概念。可早饭过后，昆带着一群虫将来到仓库，正儿八经地开始御前会议，他才发现这不是儿戏！

黑矛推掉了豪华套间，却推不掉顾问的差事。让刚刚走出偏远闭塞的拾荒村落，大字不识几个的孩子加入寄生蜂最具智慧成员所组成的团队，这已经不是一步登天可以形容的跨度了。

黑矛的翻译工作做得磕磕绊绊——他的理解程度比聋子好不了多少，又怎么解释给大脚？在场虫将都对女王新任命的野小子大为不满，看黑矛就像看表演拙劣的小丑，昆却恶作剧得逞似的一脸开心。卓总算有些交情，他帮黑矛解了围。

御前会议结束，女王和虫将们各有事情要忙，卓在解散后私下找到黑矛。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非常清楚——下次黑矛不用当翻译了，同时邀请他参加今晚的聚会。

就算黑矛是个无知的荒村小儿，脸皮也不是任人踩践的鞋底！半天下来，黑矛的心里像压抑到极致的海绵，愣是挤不出半滴眼泪。他在漂流城连遭打击，在这又受人肆意嘲弄，虽然难过，但自己孤陋寡闻、一无是处是事实，即便是面对大脚，他也无颜诉苦。况且，他还有脸再去见任何事都能做出名堂，走到哪都备受瞩目的大脚吗？

“喂~我能坐这吗？”

黑矛正自怨自艾，拳头捏得咯咯响，冷不丁被人一问，猛抬头，只见一张诡异笑脸！他吓了一大跳！险些弹到椅子后边去！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孩子，带着画有笑脸的骨质面具。虽然穿着连体皮衣，仍显出玲珑曲线。笑脸、项链、腰带和靴上饰品皆是鲜红，面具、长发、皮裙、靴子，全是纯白。宛如光之瀑布的长发几乎垂到地上，把女孩衬托成暗淡黑冷世界中耀眼的焦点。她一出现就完全占据了黑矛全部心思，整个世界都被冲得无影无踪，他盯着闪光天使傻傻发呆。

“我能坐下吗？”女孩又开口了。充满活力的声音，纯净中带点青涩。

这是虫巢外层一个少有人来的公园角落，忙碌的寄生蜂都没空光顾，所以黑矛独自跑来清静清静，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个女孩子。他转头瞅瞅，旁边的两张石头长凳都空着。

“不愿意吗？嗯，算了~”女孩有点失望，转身要走。

“啊，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黑矛急忙挪了挪位置——其实刚才剩下的地方足够容下女孩了，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更奇怪的还在后边，女孩听到答复高兴地转回来，然后……然后抱着黑矛的胳膊紧贴着他坐了下来！黑矛上一次这么靠近女孩子，还是双锤岛大姐头要卸掉他一条胳膊。

这就是传说中的约会吗？难不成他黑矛的人生要触底反弹了？这是命运无常的真意吗？嗯，真是无常……赶紧说点什么啊！黑矛搜肠刮肚想制造话题，可他在约会方面纯粹白纸一张，好半天才记起老村长的教导：初次见面先请教对方的名字是基本礼仪。

“你……你叫什么？对了，我叫黑矛。”

“白豪。”仿佛一对小铃铛轻轻一碰，女孩甜甜的说。

就这样，一个制造话题，一个热烈回应。黑矛与白豪很快像久别重逢、两小无猜的一对，忘我地投入了彼此相伴的时光。

大脚没等到黑矛，以为他先去赴宴了，到王台才发现小朋友不在。体型受限，大脚不得不堵在小巧宫殿外充当别扭却必要的背景，他很不习惯这样的聚会，但又不方便找借口告退，以免拂了昆的面子。

对寄生蜂社会来说，聚会属于引进事物。虫将大都有在漂流城生活的经历，社交宴会这样的东西也是他们带回来的。这本是一种营造轻松私密协商氛围的手段，而在母巢，它是获得女王恩宠的仪式。不过今晚虫将们都要失望了，昆无视了众多大献殷勤的爱慕者，径直找到大脚，要他带自己出去转转——单独。

变异虚空蚷庞大的身体在点点星光中游弋，偶然闯进飘荡雾气，会留下一串荧光闪烁的冰晶航迹。寒冷孤寂的虚空，对于总被臣民、宫闱包裹的昆，和厌恶虚与委蛇、繁文缛节的大脚而言，都是个清新舒畅的避难所。

“陛下，您已经离母巢很远了。”大脚开始担心。

“向我指的方向飞。”昆却不依不饶。

雾越来越浓，大脚的身体都开始凝结冰霜，它放出灵能替昆挡住凛冽寒风。继续向前，奇异的巨大冰晶和雪花，折散出璀璨的彩晕，身边的世界变得愈发迷幻。大脚穿行在尖冰丛林，谨防碰碎任何东西，他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为什么不会迷失在这弯来绕去的雾都冰宫？

头脑中好像有一张清晰的导航图，大脚跟随它的指示接近终点，忽然听见吼叫声！断断续续的吼叫很快吼叫变成了轰轰隆隆的打斗！大脚所在的冰窟一下变成了怪兽剧烈喘息的喉咙，他几乎被狂奔而过的气流撞飞！大脚猛向前一冲，张开全部腿脚，牢牢扒住突出的冰刺，直到打斗声终于歇止。

“我们去看看。”

“陛下！这样做很危险！”

“这不正是你展示勇力的好机会吗？霸甲哥哥。”

被人道出心声，大脚开始还暗中点头，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你偷窥我的意识？”

“偷窥？别说的这么难听嘛~身为女王总要有点特权，对不对？”昆俯下身把侧脸贴在大脚头顶，“别生气呀，哥哥。再说，我不告诉你，你怎会认识路呢？”

“我……”既然对方能清楚感知自己的真实想法，说自己没生气也没用。大脚忽然回想起什么，一股发自心底的狂喜油然而生！

太久了！实在太久了！与亲生母亲分别后，再无人能清清楚楚感受他喜怒哀乐的点点滴滴。而虫母倾听、接纳、引导全族思想感情的单向透明，恰恰是虫族社会稳固的基础！他终于回到了真正的容身之所！

“回~~回~~神~~”昆收住大脚狂奔乱窜的心。

“是！陛下！”这是他第一次由衷认可昆的地位。

“省省吧~从你重获自由的日子，和我继位的时间算起，我们同岁。虽然我确实比王虫高一级，但是摆女王架子实在很累，所以私下我们以兄妹相称好了。你不同意？那就直呼其名吧。别废话了！现在，我带你去看看母巢主要水源地的状况。”

今天御前会议上，虫将们把最近的周边事态、内部运行情况逐项汇报，因此大脚头脑中有个大概的初步印象，但他没意识到昆指示的路由通往寄生蜂母巢的水源地。

水的重要性，就算是在骨族、血族、毁灭者的特殊社会中也无需多说。虚空漂流者设置聚居点的必备条件之一就是靠近冻水带，大脚现在所处的冰山正是寄生蜂母巢的主要水源地。

眼下这里很不太平。小心翼翼钻出藏身冰窟，一副大战后的惨烈景象在眼前展开。断裂冰柱、穿在尖冰上的怪虫异兽尸体、碎冰山下露出的脚、断崖边缘由冻结血液形成的刺眼冰挂，这类东西铺满整个开阔冰原。

“陛下，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景象让大脚感觉恐怕，他发现完成新一轮进化后，自己仍是如此渺小无力。

“你不嫌麻烦，我都听腻了。叫我昆！”虫后的训斥恰好驱散了大脚内心的动摇。

“以前这里只有冰虫，”昆指着头生乱牙圆嘴，没有眼睛的蓝色柱形大虫子。“后来有了虚空虫兽。而且种类越来越多，体型也越来越大。冰虫为了保护领地，跟虚空虫兽的战斗日渐惨烈，而我们取水变得非常危险。”

“您想怎么办呢？”

“喂~你是御前会议一员，当女王遇到问题时，你们应该开动脑筋，行动起来。怎么能把问题反推给我呢？”

大脚心说：这可跟我的母亲不一样。她是我们全族智慧、情感的集合体，因此所有大小事项都由她决定。大脚忽然想起昆能听见自己的心声，于是立刻后悔。

“你说的没错。我虽然也是虫后，但没有你母亲那样的能力。”

“怎么会？你既然能感知我的思维……”

“但有些虫将的心声我无法听到。”

一个虫母无法把握成员的动向？这可是致命的缺陷！假如某个虫将要对昆不利……原来如此！那些常伴左右的虫将，对昆而言根本就是近在咫尺的巨大威胁啊！这才是她急切得到大脚，并在相见后次日，不顾宴会上众人反对，坚持单独叫他出来的真正原因！

“我的妹妹，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明知昆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意，大脚仍然语气坚定地强调一遍。

昆没有回答，站在大脚头上，定定俯首看着他，忽然抬手说：“那边有个没死透的家伙，把它给我带回去。”

当大脚带着昆安全返回母巢，他们先把那只体型惊人的半死虚空虫兽放在了牧场，令在场的大群寄生蜂为母皇的英武折服。到王台时，虫将一个没走，都在等候他们的女主人安全返回。虫将们已经得到牧场传来的消息，忧心忡忡地劝女王不要再冒险，被昆一句“我累了”，全挡了回去。

主角走了，聚会不了了之。返回仓库的路上，大脚心中隐隐不安。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这里不是他熟悉的虫族社会，他在不经意间成了女王平衡游戏的工具，而对手，正是寄生蜂社会的精英群体。

虚空虫族崛起，靠的是寄生。它不但能控制宿主的躯壳，还能获得智慧和记忆。这些被寄生个体留在虫群中，生出与传统下级成员全然不同的聪明后代，随后虚空虫族顺理成章走上偏重智力的进化道路，并且形成名为智慧虫人的特殊阶层。漂流者内战时期，虫人中的佼佼者升格为虫将，是他们保护了第四任母皇，但主弱辅强的局面也给寄生蜂社会埋下了隐患。

可能从昆继位以来，她为了保命就一直在扮演一个大权在握、举重若轻的强势女王，一个性情乖张、难以捉摸的神秘女王。或许昆足够聪明，能够准确把握属下的内心活动，因此没有虫将发现虫母的致命弱点；或许战后的寄生蜂社会稳定壮大，没有面临严重外部压力，因此内部矛盾不会激化，虫将们找不到推翻昆的机会。总之，不受昆掌控的虫将一直潜藏在暗处。

但如果“有些虫将的心声我无法听到”是假话呢？或许是她多疑？或者是她为试探大脚，故意扯谎？也许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大脚的脑袋里像个线团，越扯越乱，逼得他只想赶紧把自己流放梦乡。回到仓库，大脚忽然看见黑矛在一线星光下对着手心发愣——他是如此投入，以至于大脚这样体型的家伙靠近，竟然都没有察觉！

等看清楚黑矛掌心的东西，大脚也愣了。这是什么？白毛？好长。嗯？会闪光，还有点香味？头发？难道是……女人的头发？大脚的毒螯张到极限快速抖动了几下，如果从五官表情中找个对应的，应该是嘴角咧到耳根子、心领神会的坏笑。没打扰单相思的小朋友，大脚在仓库一角盘成圈睡了。睡梦中，他心情好了许多。

王台穹顶下，虫母卧房的单向透明落地窗前，穿着丝质睡袍的昆默默伫立。身后有动静，她微微侧头，对着进来的人问道：“卓，这阵子辛苦你了。今天，我跟大脚单独外出，让你很妒忌？”

“为陛下效命是我无上的光荣。没有您的恩准，属下不敢心生杂念。”暗处飘来平静的回答。

“明明就是妒忌了。”昆笑道，转而又问：“白豪和黑矛相处的开心吗？”

“出乎意料的顺利。白豪很想与您分享呢。”

“虽然我是她的养母，但今天就算了。”

昆对背后挥挥手，卓行过礼静静退去。橘黄色蜡板似的墙壁光滑如镜，映出昆的影子。这位让大脚很伤脑筋的女王，忽然做出大功告成的夸张动作。

“呜呼~~终于让我凑齐了！”

镜中影子忠实复制着主人的一颦一笑，或许只有它，才是昆最可靠的仆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