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张褪色的老照片

老文吩咐司机：“掉头，返回医院去。”

司机愣了一下，减缓车速，没多说话。

多年的经验证明，除非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才会让董事长略失仪态。可是，自己跟着董事长这数十年来，就没发生过什么撼天动地的大事，从没见过他这么仓皇。什么大事，到了董事长那里，都是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绕弯的小事。

这次，肯定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了，司机脸色变得严峻，一打方向盘，依照吩咐掉头。

司机老高不解，怎么刚从医院出来，就又掉头回去了？这件大事会跟医院有关系？

女儿小文也是跟司机一样，摸不着老爸这是哪根筋搭错了。

“爸，你咋了？为什么要掉头？”

“小文，你身体不方便，一天之间一个来回，太折腾了，怕你身体受不了。今天我们就不回去了，我们回镇上住一宿，休息好了，我们明天再出发回家。”

小文连说：“老爸，不用了，我还挺得住。”

“听话，还是身体重要。”老文一向说一不二，李姐没什么意见，什么时候回去，对李姐来说都没什么要紧。

可是小文的大儿子还在家里等着妈妈回去。

“你公婆不是来了吗？他们带着孩子你就放心吧。爷爷奶奶最疼下一代，肯定比你要照顾得好。”老文劝慰女儿。

小文无法。

到了镇上，老文让司机先给李姐和小文定了个干净点的旅馆，放她们下车，待安排她们入住旅馆之后，老文马不停蹄，驱车直抵医院。

往这里赶的时候，老文心急火燎。可是到了医院，看见住院部几个大字，他却患得患失起来，脚步开始徘徊、迟疑。

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静悄悄的。

简陋的楼房，墙角的蜘蛛网，还有住院部楼下，人们视线不容易触及的地方，那片建筑后余存的瓦砾。这一切，都给这里增添了幽静和无尽的苍凉感。

老文的脚步迟疑着，一步步迈向豆豆的病房。每一步，他都行走得艰难。

靠近了，再靠近，看见了。

时竫不在，江苑一人守在病床边。

一抬头，老文的身影映入眼帘，江苑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走出病房，“文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声“文大哥”如今在老文听来，是如此刺耳。

当初，是自己，执意要认下江苑做妹子的。

“我不放心孩子，回来看看。”老文找了个借口。

“孩子没事了，刚才醒来还闹着吃东西。现在又睡着了。”江苑很感动，没想到，老文会因为不放心豆豆，又重新折返回来。可见老文是真的很关心豆豆的安危，这是江苑万万没有想到的。

“小文和李姐呢？她们先回去了吗？”江苑问。

“没有回去，她们在镇上旅馆里休息。江苑，要不，你也跟着她们去休息一会儿，我来陪孩子一会儿。我包了几个房间，你去休息一下，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老文建议道。

“不必了，我没事。”江苑不放心豆豆，不愿意离开半步。

“这是咋回事？孩子还在流血？”老文看见桌上一团棉花球上，布满了血迹。显得特别扎眼。

豆豆头上缠满了绷带，已经都包扎好了。

“这是时竫不小心弄上去的。刚才他给豆豆输完血，护士让他按住针孔的位置，他心急，没按照护士的话做，后来，发现流了点血，护士给了点酒精棉，擦拭了一下。”江苑解释。

“那，我拿去外面扔掉吧。”老文伸手就拿起那个沾满血迹的棉球。

“不，不用了，怎么好意思让你干这个，我自己来。”江苑欲要拿回那团东西，自己去扔掉。

“没关系，没关系，这点小事，我能做。”老文没等江苑靠近自己，一个箭步窜出了房间。

江苑眨了下眼睛，看看四周。

这是真实的场景吗？怎么这么虚幻呢？这老文太热情了，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不一会儿，老文就回来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司机老高。

“你去旅馆告诉李姐，让她去趟老屋，把房间收拾一下，我今天要住那里。还有，告诉她，让她买点菜，这几天就住在老屋里，给豆豆做饭，每天按时送到病房里来。等豆豆出院后，再来接她回去。”老文有条不紊。

江苑听到了老文的话，“文大哥，你太客气了。我们真的不需要。”

老文的热情让江苑难以招架。

虽然，江苑知道，老文一向热情，可是像这样的，家人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让江苑感到不适应。

“行啦，不要客气啦。”老文阻止江苑拒绝。

“你去休息一会儿，去吧，去吧。”老文见江苑执意不按照自己的吩咐做，干脆上前来推着江苑离开病房。

“去吧，老高在下面等你，他会带你去的。”把江苑推出病房，老文竟然从里面关上了门。

江苑无奈，盛情难却。

她只得沿着长长的走廊，向楼梯方向走。她打算在外面走几圈，然后再回来。

迎面，时竫拎着包东西走过来，“苑苑，吃点东西吧。我让胡海的厨师给我们做了几个清淡的小菜。”

“我不吃了，你去病房跟老文一起吃吧，估计他也没来得及吃饭。”江苑匆匆下楼了。

时竫回来了，江苑才稍微放心离开这里，去休息一下。

“苑苑，你吃点东西啊。”时竫叫着。

江苑没有回头，匆匆下楼了。

时竫推开病房门，老文正坐在豆豆床边，呆呆地看着熟睡中的豆豆。

“文总，吃点东西吧。我让熟人帮忙做的，清淡又干净。”时竫把东西放在桌子上。

“好啊。”老文用古怪的眼神，盯着时竫。

时竫顿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文总，你怎么啦？”他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用手揩了一下嘴角和脸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老文醒过来，“没有。来，吃饭。”老文恢复了常态，拿起一双一次性的筷子，扯掉外面那层纸，使劲儿掰那双连在一起一次性筷子。

也许是很久没用过这样的筷子了。他竟然几次都没能把它们分开。

老文出入的场合，都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筷子。

“我来帮你弄吧。”时竫伸手拿过老文手上的筷子。

咔嚓一声，筷子一分为二。

老文欣慰一笑，高兴接过。

老文坐在椅子上，时竫坐在豆豆床头，两人就着那张斑驳脱漆的桌子，头对头吃起来。

时竫吃得很快，老文吃得很慢。他似乎用不习惯那双简陋的筷子，不停用手翻转着筷子。

“不合胃口吗？”时竫问。

“不，很对我胃口。时竫，知道么，这是我吃得最最高兴的一顿饭了。”老文低下头，大口吃起来。

他眼里有雾气缭绕，飞快地往嘴里拨着饭。

“您吃慢点。”时竫倒了一杯热水给他。

老文低着头，那滴泪终于落下，掉进了饭里，眼泪和饭，他全部吞下。

吃晚饭，时竫收拾干净了，豆豆还没醒。

时竫试试豆豆的额头，还好，一切正常。

“这孩子皮实，平时到处跑，身体也结实。否则会扛不住的。”时竫欣慰地说。

“时竫，豆豆长得不像你。”老文端详着豆豆，直言不讳。

这话要是在别的场合，被别有用心的人说出来，肯定会闹得鸡飞狗跳。现在人人都知道那个段子，孩子不像自己，那么像谁？像隔壁老王呗。

可是，时竫知道，老文不是那个意思。

时竫承认：“对，我长得像我妈妈。我是蒙古人的长相，汉族人的心。豆豆完全是汉族人的长相，但是仔细看，他的眼睛像我，他眼珠的颜色和我的一个样。”时竫看着熟睡中的豆豆，微笑着说道。

“你长得像你妈妈？”老文引领着这个话题。

“是啊，你看，我是不是长得像我妈妈？”时竫从怀里掏出钱包。

时竫觉得，自己已经和老文成了一起吃过盒饭的兄弟，亲密程度又加了几分。

钱包里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江苑和豆豆，另一张是一个黑白照片。

那张黑白照，边缘都已经磨得凌乱了。

照片里，一个年轻女子，穿着蒙古族的长袍。

老文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可惜，我妈妈去世了。弟弟和妹妹把这张她过去仅存的一张照片给我留下了。”时竫低头看着照片。

“你妈妈很漂亮。”老文颤抖着声音。

可是，时竫一味沉浸在妈妈的照片带来的幻想里，并没注意到老文的反应。

“你知道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吗？”老文整顿了一下自己散乱大脑细胞的秩序，让它们正常给身体各部位发号施令，他才终于发出正常分贝和频率的声音。

“萨仁，我妈妈叫萨仁。”时竫说。

老文这下终于消了声音。

老文彻底把自己隐匿起来，再做不出任何形体动作，发不任何形式的声音。

时竫如果稍微把注意力放在老文身上，都有可能会被老文奇怪的脸色和举止弄混乱，定会问上一句：“文总，您怎么啦？”

那时候，老文知道，自己可能就会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