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你们就这么认识啦?”小七睁大眼睛看着任年余,她适才看那张纸上密密麻麻的一片,就时不时惊诧,她常年待在青剑阁,哪见过如此奇妙的相遇。
不只是小七,在场的所有人都对任年余的过往充满好奇,眼前的他明明生了一张俊俏的脸蛋,又有几分像他纸上所诉的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呢?另外,若真如他所言,他也只是一个安居乡野的普通人,又怎么可能与鬼族有所牵连呢?还有那个青楼女子乔瑶,她此刻又身在何处?
许是看出众人眼中满含的疑惑,任年余随即又取出几张纸,紧接着索性坐下来将所遇之事皆写个清楚明白。众人随之又都俯下身子去看个究竟。
……
由于受邪风侵蚀,再加上大病初愈,乔瑶的身子骨本就薄弱,这样来来回回的折腾使得她又连着发了几日热,她便在任年余的竹屋内住了几日。这几日她总是迷迷糊糊的在睡梦中,身子乏力,也不愿起身。想到不久之后就要回到雅望苑再享受不到如此寂静舒适的安逸,乔瑶索性任由自己安心地在床榻上躺了几日。
竹子本就有安神凝气的功效,再加上屋内的新鲜瓜果气息,乔瑶歇了几日,觉得心里愈发舒畅。她这几日睡了几场难得的好觉,尽管她一直处于香甜的梦中,但她还是能朦胧之中感觉到任年余的往来行走,他对她照顾得很是周到。
这日,乔瑶在一曲流畅婉转的《凤凰错》的琴音中醒来。这琴音她很熟悉,这几日她总能迷迷糊糊的听到,起初她还以为是幻觉,可没想到今日她清醒过来再听,这琴音显然是从屋外传来的。
乔瑶自认见多了这世间的好琴音,但是和这琴音比起来,以往听到的那些不免多出了许多的俗气。这琴音未受世俗沾染,听上去古朴、雅致,有一种源于自然本真的厚重感。没想到这乡野之间还有如此好听独特的琴音。弹琴的人是任大哥吗?乔瑶禁不住起身想要去探个究竟。
在这里住了几日,乔瑶从未踏出过门外一步,此刻她甫一踏出门,一大片灿烂的金黄色猛地闯入她的眼帘。大片的金黄色裹挟着阳光,霎时温暖了乔瑶的心。这是一个种满金色向日葵的小院子,黄色的长花瓣儿朵配上院子前方大片的竹林里的小小绿叶,在阳光与微风中轻轻摆动,绽放着生命的光彩。这是生活在繁华的宿州城内的乔瑶从未见到过的美丽景致,这样的美景瞧上去禁不住使人心生暖意,有生的希望与对生活无尽的期盼。
乔瑶看到小院中一角的竹凳上坐着一个男子,尽管那男子背对着她,但乔瑶依旧能够认出他就是任年余。他正低首抚琴,他那修长的指尖在琴弦上灵巧地舞动,从那指尖之间倾泻出美妙动听的曲调。这悠扬的琴音似有一种魔力,从乔瑶的耳朵里飘进她的心里,在她的身体里扎下了根。
乔瑶听得入了神,竟未发觉任年余已一曲作罢,此刻他已站在了她的眼前。他不知何时拿了一件长衫,并将长衫套在了乔瑶的身上。
“外面有风,怎么出来了?”任年余说话声音轻柔,软软的像他的琴音一样好听。
乔瑶显然一怔,她看看院中的竹凳上人影已空,方才注意到原来他已站在了自己的眼前。乔瑶笑自己痴傻,竟一时魔怔了。她看着任年余左半边脸上的面具,竟痴痴问了一句“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任年余很是惊讶,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惊讶的是乔瑶为何如此突然的想要见自己的真容,而一切又在意料之中是因为人人见他都总想要摘下那副面具,想要弄清楚他到底在有意遮挡些什么。乔瑶自然也不例外,任年余并不怪她。
只是不知为何,以往对于其他人,任年余总是可以镇定自若的摘下面具,而如今对于乔瑶,他却总期盼着这一天不要到来。这个女子这般清丽雅致,他怎能让她美丽的双眸蒙尘呢?他的左半边脸上有一个桃花状的红色胎记,鲜红似血,他自己看了都会觉得可怕,更何况乔瑶呢?
尽管任年余心中万分的落寞,但他为了不让乔瑶失望,他还是伸手解开面具,然后他闭上眼睛,默默地等待着乔瑶的厌恶甚至仓皇逃走。
然而出乎任年余的意料,他等来的不是乔瑶的嫌恶,而是一种冰冷却又温暖的指尖触感,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女子指尖的细腻柔滑。乔瑶的手指冰冷,触上他的胎记的那一刻他禁不住一哆嗦,但是在那瞬间,却有一股暖流涌遍任年余的全身,他十八年来无处安放的许多情绪似乎在那一刻全都有了归宿。
好久没有体会到温暖了,这十八年来,只有这满院的葵花与这满山的竹林与他相伴,任年余早已习惯了孤独,他只身一人尝遍了这世间的所有苦楚,今日他终于等来了另一个同样孤独寂寞的灵魂与他相伴。所幸,她是懂他的。
是啊,乔瑶何尝不懂他?她又何尝不是天地之间一个寂寥的身影呢?她从小生长于雅望苑,她看遍了那些因为觊觎女子美貌而失去灵魂的嘴脸,美貌只不过是一副无用的皮囊,她又何曾在意过?
或许他不知道,乔瑶是多么喜爱他脸上的这个小小的红色桃花胎记,这红色的小桃花瓣儿与这满院向阳而生的一大片金色,从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刻,就深深种在了她的心里。
“瑶妹?”
乔瑶紧盯着他脸上胎记的眼神使得任年余有些微不安,他看她的眼神躲闪,他随即慌忙扣上面具。那块胎记是他心中的痛楚,他本就不愿将它示于乔瑶。
乔瑶对任年余笑笑,她将身上的长衫紧了紧,也不答他的话。她随即走下台阶,向竹桌上的那把琴走去。走进一看,那是一把古色古香的琴,看上去应该有上百年了,乔瑶对它生出许多兴趣。她坐下来,轻轻抚摸着那把琴,琴上的丝弦因为琴主人的常常练习,上面被磨得光亮。
“任大哥,你适才弹的是《凤凰错》吧?”乔瑶抬头看向任年余。现下她的思绪已然清晰,她这些日子在梦中听到的琴音并非幻觉,而切实是源自这把古琴。
任年余现下已从适才的思绪中走出,既然乔瑶有意不提他脸上的缺憾,他当然也不会主动开口。他感怀乔瑶体恤他的心情,为此他对她又生出许多的感激与喜爱来。任年余并非暗自感怀神伤之人,他见乔瑶似乎对乐器有所研究,禁不住走到她的身前,想与她探讨一番。
“瑶妹对乐理有所研究?”
乔瑶并不去看他,她仍是看着那把琴,琴上刻着两株相依相偎的桃树,那两株桃树像是一对相亲相爱的男女,这样的情状像极了她曾听说过的传说。
“寻常的琴上多会刻着龟纹、梅花纹、蛇腹纹,为何这把琴上刻的是两颗桃树?任大哥,这把琴好特别啊!应该有上百年了吧?”
任年余笑笑:“瑶妹果然是懂琴之人!可否为在下弹奏一曲?”
如此难遇的好琴,乔瑶怎会不想弹上一弹?奈何她从小就不通古琴,任何乐器她只需学上一两个时辰,琴技便可与技艺最精湛的老师傅相比肩。可唯独古琴,她却像是十指生了锈,总也看不透它的精髓,时间一久,她便也弃了习练古琴的念头。
现下乔瑶也只能对任年余十分抱歉地摇摇头:“任大哥别怪小妹,小妹才疏学浅,实在参不透其中的精妙,不能给大哥献丑了。”乔瑶顿了一顿,她心想这样岂不是让任年余太过失望了吗?想到此,乔瑶便接着说道:“大哥这里若是有琵琶,小妹倒可以为大哥献上一曲以助兴。”
任年余很高兴,在这乡野之中,难得遇到一个懂乐的人,他今日说什么也要与她尽情切磋一番。
“我这里正巧有一把琵琶,我这去拿!”
很快任年余就从屋内拿出一把琵琶来。他将琵琶送至乔瑶眼前,对她笑着说道:“瑶妹你来赏鉴一番可好?”
乔瑶接过琵琶,只见那琵琶上也刻着与古琴上一模一样的两株桃树,看上去也要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乔瑶用指尖轻拨了两声琴弦,音色听上去悦耳清脆,应该是常有人弹。从这乐音的厚重感可以看出这的确是一把上了年岁的绝佳的琵琶。
乔瑶从未见过如此的好琴,她的琵琶是她的师父留给她的,师徒相传也仅有数十年的历史,她本以为她的琵琶就已是极好的,可和这把一比,简直是相形见绌了,今日她才知道什么才叫好琴。乔瑶爱怜地轻抚着手中的那把琵琶,禁不住赞叹道:“真是把好琴!”乔瑶随即抬头看向任年余,问道:“任大哥,这把琵琶有上百年了吧?”
任年余笑笑:“两千年了。”
“什么?两千年?!”
任年余话说得平淡,却着实让乔瑶听了一惊。她哪见过什么上千年的乐器,在她的思想里,上百年怕都是了不得了。
乔瑶突然想到了擎广城的传说,那个传说不正是两千年前所发生的事吗?而那个传说里相知相爱却被天帝惩罚的男女不正化作了两株桃树,从此在山风山雨之间相偎相依吗?而这古琴与琵琶上所刻的那两株桃树像极了青君山与红君山山崖上的那两株遒劲沧桑感人心肺的爱情。乔瑶突然明白了,或许这古琴与琵琶早在两千年前就曾见证了他们的爱情,而从他们的指尖又曾流淌出怎样动人的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