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四年前（四））

宁崖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人告诉他眼镜蛇会这么做。

他有些不知所措，放在扳机上的手指开始颤抖，他试图瞄准眼镜蛇，但是发现这个狡猾的毒贩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了灰熊的身后。

如果宁崖开了这一枪，打死的必定会是两个人。

局面开始僵持，直到他听见灰熊在下面大喊：“开枪啊傻小子，等什么呢！”

宁崖恢复了理智。他不断的安慰自己，本来灰熊就是计划着去送死的，按照计划，应该是死在眼镜蛇的手里。相比之下，如果打得准一点，可能还会让灰熊死得不那么痛苦吧。

这一刻，宁崖面无表情，呼吸渐渐开始变得平稳，他的眼里没有一个又一个的人头，那些全都被他抽象成了一个靶子，与训练时候见到的人形靶一模一样。

瞄准后，宁崖的手指缓慢地扣动扳机，一颗子弹从枪管里旋转着钻出来，穿过了灰熊的头部正中，在眼镜蛇的额头偏上一点爆裂开来。

“收队。”打完这一枪之后，宁崖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十分平静，带着他的队员们远离了这个地方，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

但是他发誓要找到那个叫郑启的小孩子，代替灰熊，照顾好他。

返回到部队，宁崖直接去了指挥部做任务总结，他很详细地汇报了全部的过程，并且向组织上报告了土豹叛变的事情。

“牺牲战士的遗体呢？你怎么没带回来啊？还有，眼镜蛇这个人，我不是让你抓活的吗，你怎么就一枪给打死了呢？”警察局的领导大发雷霆，对这次的任务相当不满意。

宁崖被狠狠地数落了一通，本来他的内心就已经很痛苦了，只不过一直在忍耐着、回避着这些情绪，尽量以最客观的态度来汇报这次任务的情况，这一通数落，立马就点燃了引线。

他冷冷地瞪着警察局的领导，说：“去执行任务的不是你，是我们。如果你的特情靠谱，我们小队也不会白白牺牲五个队员。当时那种情况，牺牲战士的遗体根本就带不回来，眼镜蛇也没法活捉，如果你硬要让我们这么做的话，那么我告诉你，我们一个人都回不来，全他娘的把命搭在那！你现在有脸质问我为什么把眼镜蛇打死了？选特情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宁崖的语气冰冷得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一样，把警察局领导吓了一跳。可能是觉得被一个上等兵吓到很丢人，那个领导就站起来，指着宁崖的鼻子训斥道：“没完成任务就是没完成任务，哪来的那么多借口！你还敢这么跟领导说话，有没有点上下级观念了！”

“我觉得您最好还是注意一下措辞吧，您是警察局的领导，不是我们部队的领导。顺带提一句，你的这个任务，我们真完成不了，你如果觉得这是因为我们无能，以后不妨直接避免找部队帮忙，像这种抓毒贩的事情，还是你们警察自己去做吧，至少我的小队，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宁崖此时已经心灰意冷，也不再注意说话的分寸了，只是觉得他手底下牺牲的五个队员，实在是可惜。

“宁崖，你回宿舍把牺牲的队员之前写的遗书拿过来，我们尽快交给他们的家人。”部队的领导出来打圆场，表面上看是把宁崖支走，实际上却也并没有说宁崖做的不对。看样子，他也认同宁崖说的话，只不过在他这个位置上，必须要注意维护军警之间的和谐罢了。

部队领导心里也憋屈啊，宁崖这个小队可以说是他们最强的作战分队了，一下子就没了五名队员，还都是因为警察方面的失误牺牲的，说不心疼肯定是假的。他不能开口骂那个警官，也就巴不得宁崖多骂几句，替他出出气。让宁崖回宿舍也只是因为那警官开始用身份来压宁崖，怕宁崖吃亏而已。

回过头来，他还得好声好气地安慰那警官，别提有多不爽了。

宁崖也了解领导，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就十分老实地回宿舍了。

这宿舍变得空荡荡的，是一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还记得走的时候，放背囊的那个空床还被堆得满满的，这才过了几天，回来就再也见不到以前的那些人了。

说实话，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宁崖还记得，每次出去执行任务之前都要检查遗书，查来查去大家都烦了，每次让检查遗书总有人要抱怨一下，发发小牢骚。宁崖虽然是按照程序做事，也从来没想过这些遗书会派上用场。但是他从没想过的事情，现在已经发生了。

他忍不住回想起和大家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想起那个大学生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吓得哭了鼻子，想起那个南方兵第一次见到下雪的时候撒了欢的样子，还有那个狙击手，动不动就恶搞他的观察手，装作一副娘炮的样子贴在他身上，把他恶心得不敢回宿舍。

他还记得第一次带队顺利完成任务之后在部队里聚餐，他的副官，就是那个老士官，带着大家一起起哄让他模仿孙悟空，那次他只是唱了首歌就蒙混过关了，大家喝得也有点多，反正队长出了洋相，也就不会在意是以什么形式出洋相了。

“老田啊，我现在给你们模仿孙悟空，你们回来看我一眼好不好啊。就看一眼……”宁崖念叨着，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从喉结出传来一种钝痛，鼻子也开始发酸，“你们回来看看我啊，我是你们的队长，你们不能不听我的啊！”

剩下的两名队员也已经把行李拿走，提前退伍了，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再也没办法在部队继续熬下去，还不如早点回家，找个地方学点东西，自己赚点小钱，好好过日子。

“我还在这呢，你们怎么就敢走了呢？你说是不是不像话啊？”宁崖捧着一摞遗书，就好像看见了他们的脸一样。

“说你呢，你个学生兵，”最上面的那个正是大学生的遗书，“你总说写这玩意儿用不上，我告诉你，现在用上了！你要不再回来写一封？咱们好好留着，永远都别用上，行不行？”

“还有你，你个老烟枪，年龄不大，胆子不小，动不动就给我违反纪律，你说，跑到厕所偷着抽了多少盒烟了，我都没怎么管过你，你还不满意是不是？就非要一走了之？”这次，是对着那个十七岁小孩说的。

宁崖深吸了一口气，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你说你们几个啊，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啊？我跟你们说，我认输了，我承认找不到你们。你们赶紧出来吧，别闹了，要不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该都以为你们死了呢！”

他把这事说得像是小孩子之间玩捉迷藏，他以为只要他认输，他们就能像小时候做游戏一样，一个一个走出来，可是等了半天，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你们给我出来！出来啊！出来啊！……”

宁崖就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糊满了自己的鼻涕和眼泪，他每重复一次，都会用手使劲捶一下墙，就好像能把他们从墙里打出来一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发了疯一样，后来不可避免地惊动了他的领导。

部队的领导本来就时刻准备着迎接情绪失控的宁崖，但是见他在办公室的时候表现得还算正常，也就稍稍放心了一些，没想到回到宿舍之后，他反倒变成了这个样子。刚推开门的时候，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壁上的一个个小坑，和星星点点的血迹，着实被宁崖吓了一跳

看见领导来了，宁崖稍微清醒了一些，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了地上。

领导也蹲下来，看着宁崖。他也心疼，宁崖也是他手底下的兵，他也知道发生这些事情，看着自己的兄弟在眼前一个一个地死去，对于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来说是相当难以承受的。但是他也无能为力，只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拍了拍宁崖的肩膀，表示安慰。

宁崖见领导在关心他，也就没把他当成领导，无力地说了一句：“这位大哥，我兄弟们不见了，能不能拜托你帮个忙，帮我把他们找回来啊？他们肯定都没走远，都在这个院子里，你帮我找找他们吧。他们应该只是不太想见我，但是没关系，你找到他们之后告诉我就行了。”

领导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看着宁崖。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宁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也找不到？”宁崖眼睛里的光都黯淡了下来，“你知道吗，刚才人家让我过来拿他们的遗书，说他们死了，我不信啊，我的兄弟，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呢？他们都是我宁崖的兄弟，命都硬着呢，都是要活个百八十年的，不可能说死就死。”

可是让宁崖失望的事，领导又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