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恶兆
弥漫虚空的重重雾霭被一个庞大黑影冲破。这是一艘回航的虚空飞船，它状若金边勾勒的赤色巨鸟，现在看起来恰如归巢倦鸟。
球形舰桥，宛如放映舱外空间的立体小影院。球幕中央的缩小船体忽然化成闪烁的色块，随着它们消失，伴着伸懒腰的悦耳呻吟，一道靓影悬立舰桥正中，舱外空间的景象随即切换成古朴的秘境。
带着鸟翼纹饰的靴子轻轻落上地面，靴子的主人舒展完身体，习惯性抚了抚脸上的眼镜。她边挪步向前，边随意对身后漂浮在半空的巨大的金丝火鸟挥挥手：“雀儿，今天辛苦你了，下次见。”
“我已经把最近巡视任务中发现的结果整理完毕发给族长。百灵也好好休息，有事情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富有磁性的女中音回答。
“最好永远别通知我，就让我睡死在床上好了。唉~~巡视~~汇报~~巡视~~汇报~~”百灵把厌倦的大声啊啊抱怨藏起来，狠狠挠挠火色红发。
随后独自漫步空荡荡石头栈桥上的玲珑身影，荷叶薄甲衬托出优雅体态，其上反射的金红光芒与火鸟飞船交相辉映，成为灰暗虚空、古朴石桥的背景中，最夺目的焦点。
她正是刚刚结束一天巡视的，灵兽族无比崇敬的雀神百灵。如果她的虚空舰金丝雀不在规定的时间出门，灵兽山、㞭㟶峪的太阳可就要放假了。百灵还有同事，但大家都负责不同时间段，所以上班时独自出航，下班后独自回家，再正常不过。
其他种族看来不可思议的工作，对这个小村子的居民来讲是件无趣的例行公事。当然，聊天是随时随地，还会传送些实物，彼此互相帮对方找点打法工作时间的事情，否则长达数百年的岁月里天天当太阳，谁都会无聊死。在这个村子，如果谁犯了什么错，就会被族长罚去加班且禁止使用聊天、传送工具，一般来说那就是最糟糕的惩罚了。
百灵习惯在工作港口的某个固定泊位上停留一下，驻足看看那里仅有的一艘飞船——族长那几百年不动一下的“无限”号。在村里人眼中，各自的虚空飞船也是有生命的。但时间给无限号，这艘古老的庞然巨物披上了一层苔藓。他仿佛悬空栈桥上挂着的一座石山，几乎看不出还活着的迹象。他不动反而让小小日眠岛的每个人都能安心，因为族长一出动肯定是有不得了的大事发生！
日眠岛，是百灵和她的族人们十五个世纪以来隐居的浮空岛。村子的年龄差不多跟百灵一样，这里岁数最小的年轻人也有上百岁。日眠岛的位置只有村里人才知道，他们的工作、生活从不对外人透露，所以灵兽族至今只晓得扶风、百灵这一对父女的存在。
正如七叶大陆流传的那句“少少隐者，寥寥真神”所讲——整个村子虽然有上百栋建筑，但长期住户屈指可数。其他人分散在世界各大陆，甚至在七叶之外，只有族长等少数几人晓得每个人在做什么。百灵的父亲肯定知道，但身为扶风的女儿，她却不知道老爹现在何处。
从实习港口那边远远传来星核引擎启动的阵阵嗡鸣，把百灵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是那群没人管教的小家伙们在鼓捣他们的飞船。当他们也完成成人礼，村里的年轻人就更少了。百灵朝实习码头的方向走去，巡视结束之后去看看小伙伴们的进展是她仅有的几项放松方式之一。
“哈~百灵姐，你回来了。”
“我就知道引擎声肯定能把你引来！百灵姐，快来帮我看看！为什么我们已经把‘梦想’的所有硬件整理完毕，她还是不能稳定工作？”
“嗨~未来、亿万、恒星，你们好。”百灵点了几个名，然后对其他人挥挥手。
其实根本不用去看，她也知道问题出在那里。自从借龙战争后，晶族就离开了七叶世界，而隐族蜗居在这个小地方。没有成年晶族充当强大的中央处理器，恒星引擎又缺少能量储备，未来的梦想号只能等待从圣者号继承来的晶族幼生体慢慢成长，梦想的恒星引擎也只好慢慢从虚空中吸收灵能。他和他的伙伴们已经基本掌握了飞船相关的全部知识，可从理论上讲，他们短期之内根本不可能进行成人礼，除非族长改变长期隐居的局面。
一方面，百灵希望有人能接手她已经深深厌恶的重复工作；另一方面，多年来的巡视让她深知外面的不美好，也许族长以及父亲在内的长老会不干涉世事的策略，或许是偏安一隅、保全自身的最好策略。
日复一日从天上冷眼观瞧人间悲喜剧，百灵对人性美丑、弱肉强食、势力平衡的政治把戏都有着比村中青年更深刻认知。她出生前那段历史是用血与火铭记，此后也好不到哪里去，并将一直重复下去。
边这么想，百灵扫了一下周围嬉闹斗嘴的小伙伴们。继续冒充高高在上的神之一族吧，就这样下去也不错，我永远不希望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装模作样“认真”检查过未来的梦想伙伴，然后是其他人的，百灵把那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煞有介事拉成长篇大论。未来为首的青年党中不乏技艺高超的家伙，他们多想早日乘着自己的杰作去闯荡外面的世界！反驳意见、解决方案很快提出，逼得百灵抛出用了一万遍的脱身说辞——工作一天累了，再见！
回住所的路要穿过一个圆形广场，百灵在那里驻足。往左侧看，返神殿一如往常金碧辉煌；向右侧看，悔魔殿黑黝黝的影子厚重依旧。一个憧憬，一个警示；一个发展，一个继承。从小到大去过无数次，百灵对两个地方都非常熟悉。
虚空风暴裹挟着翻滚的能量涌过头顶，只有脚下小岛仿佛要被时空禁锢到永远。正是脚下，埋藏着一个秘密——那些还没举行过成人礼的小伙伴们尚不知道的秘密——虚空舰恒星引擎需要的强大动力其实天天被他们踩来踩去。
日眠岛可不是虚空里飘着的烂石头，它是一项宏伟工程的核心之一，在其内部核处蕴藏的汹涌能量足以驱动一支巨型飞船组成的庞大虚空舰队！想象一下，金丝雀这样一艘中型舰的能量就足以充当两块大陆的太阳，成百上千艘巨型虚空舰集合一处该有怎样的威势？
可惜那只能存在于想象中。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的场景，却是以全军覆没收场！是的，永远有更强大难测的力量。而现在的隐族只是往日荣耀残留的一把安全锁，却得为未来某个世界毁灭的危险时刻保持警惕。
“未来……我们隐族的未来，到底在哪？到底还会不会来？我们从过去汲取的教训还不够吗？为什么坐以待毙，而不尝试其他道路，去做些改变？如果改变，我们究竟会迎来什么？”百灵记不清自己这样想过多少次了，但这次她没能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一个熟悉身影出现在悔魔殿门口的小路上。远远看着那个纤细小巧的轮廓，百灵就能感受到她飘渺朦胧的目光。姻梦，孔石族长的独女，百灵的闺中密友，也是同龄人中仅有的两个女孩之一。与她们同年出生的孩子仅有三个，另一个男孩早就不知所踪上千年了。
“百灵，你回来了。”
很平常的问候，但从姻梦口中道出来就非常特别，尤其对熟悉她的人来说。无论什么时候，这个女孩总像是一半在现实，一半在梦境。姻梦从逝去多年的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种极特殊的能力——真正属于神级范畴的能力——预言。每当感觉不安，她就会去悔魔殿祈祷。从不去返神殿，因为她每次预见的东西都如同噩梦一般。
“可怜的女孩”，百灵心里默默叹息。不用问，她就知道姻梦肯定又出现了不好的预感。
“今晚我去你那睡好吗？”不等姻梦再开口，百灵主动拉起透明眼瞳、苍白肤色女孩的柔弱小手，关切问道。这是她们长久以来的默契——看来今晚又有两个人要失眠了。
“我……我知道你刚巡视回来，我不是故意在这里等你的。”
“那就是我爹或者你爸安排的了，毕竟他们是大神嘛~”百灵打趣道，她知道怎么缓解面前怯懦女孩的不安。
姻梦一直跟父亲住在悔魔殿旁边。她从未离开过日眠岛，甚少踏出家门。足不出户的女孩，平时除了侍弄百灵父女带回的花草，几乎不跟人打交道。如果不是巨大温室里那些茂盛的植物，百灵觉得那里简直就是一座坟墓。全族最年长的孔奇族长在小小日眠岛难得抛头露面一次，从百灵有记忆那会，他就一副苍老相。小时不懂事，她还揪族长的胡子玩，结果被父亲好一通教训。如今百灵都快两千多岁了，孔奇还是老样子，就像时间压缩成的化石。
察觉到有人进来，活化石睁开眼，很快恢复成那个慈祥不失威严的长者。看到两个小丫头手拉手进来，孔奇朝百灵微笑颌首，起身前往温室。每个隐族家里都有这样一处地方，招待客人所需全是现成的，进去转一圈就什么都齐了。百灵跟扶风来过很多次，也轻车熟路，丝毫不觉拘谨。姻梦像个迷途小妹妹一样自始至终拉着百灵，三人采摘完毕，备好饭菜，各自落座。
席间，百灵向族长汇报最近巡查中的各种事情——虽然孔奇肯定都已知道，但总不能让饭桌上的气氛显得太沉闷。
其实这一切纯属礼节。隐族特殊的体质让他们总是保持能量充盈，就算不进食也不会饿死，根本不必吸收普通动植物提供的那一点点热量作为补给。即便长期不眠不休，对隐族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不过心灵上的疲惫还是需要排解，所以能好好享受一下各种食材的味道的确不错。尤其在乏味的日眠岛上没有多少急迫事情，拿一半时间睡觉更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可今晚孔奇、百灵肯定没这个福气了。
聚餐结束，盘盘碗碗消失不见。孔奇安排好百灵、女儿，道声晚安转身离开。实际上他也没什么好安排，姻梦的住处就像一个妙趣横生的大花园，又像是梦幻世界在现实的投影。隐族空间技术的完美使用，让人即使足不出户，也能在这自由自在的生活。屋子的主人睡在一朵奇异花中，花蕊做床褥、花瓣作帷帐。花床下是奇特的金色池塘。风铃般轻响的点点金光从一位女性雕像的长发上飘入水中，飘得满园都是。而石刻女性的容貌，与姻梦的母亲毫无二致。百灵经常思考：“究竟是密友天生拥有特异能力，还是后天的成长环境让她被母亲附了身？”
除了园主的花床，湖上小舟、这里的每片叶子，甚至星空下一块普通草坪，都可以变成一席舒适的卧具。配合花园中弥散的种种清香，小憩会成为一份不愿让人醒来的奢侈。即便是百灵这样容易感到乏味的客人，身处此地也不会觉得无聊——跟花果们打个招呼，他们将提供各种口味的饮品，足够你拿它们打发几天时间。
比起百灵那个像实验室一般总是堆满各种零件的房间，在姻梦花园的每个夜晚都让人难忘。对百灵而言，这种难忘有两种意思。安静美好的神秘夜色越是美好，越让人对将要降临的黑暗心生恐惧。正因为如此，每次在这舒适的花园等待语言揭开的夜晚，百灵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
果不其然，临到半夜，花园上空阴云密布，狂风大作！每株花草都在恐惧中瑟缩，可怜女孩又一次大汗淋漓地尖叫着惊醒。类似情形百灵多次经历，她先重置发狂的天气背景，然后金色的池塘有温度合适的水、花床旁边的叶子床头柜有新衣服、滴水筒花有新鲜的安神水……一切所需都在手边，最后老练地在姻梦头上点了几下，今晚她要做的事情至此基本结束。但这次女孩浑身颤抖得实在太厉害，好半天仍不见好转。
看来这回姻梦肯定是看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在百灵的印象中，这个娇小女子自出生以来每次预见无一不中。她的特殊能力帮助隐族在七叶世界历次灾难中做出了正确抉择。虽然隐族已经衰落，不能再力挽狂澜，却可以把信息传递给其他种族，帮助他们及时自救。即便无法防患于未然，但也挽救过无数生命。所以，百灵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姐妹早日摆脱这种无尽折磨，却又希望继续接受她能力的指引。
等姻梦大致恢复，百灵半搀扶半抱的把她领进客厅——怀里好像是一只吓破胆的小兔子。门打开时，孔奇负手背对她们站着，一听开门声，他梦转过身快步迎来。百灵从族长深邃目光里又一次看到了痛心、关切、不忍……各种复杂心绪掺杂的眼神……
姻梦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说：“父亲！我……我看见……濒死的透明信使……还有海水！满是泛着血泡下沉的尸体……毫无生气……黑色巨树在痛苦凋零中扭曲……瓦解的城市！活的尸山！无数迷途鬼魂！……”
恶兆！毫无疑问七叶世界又将面临一次大劫难！
“孩子们，”孔奇握住了女儿的手，同时示意百灵坐下来，“别怕。慢慢来。”
苍老的守望者稳稳盘坐，如同永远不知疲倦，永远肩扛整个世界的神族首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