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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昔日青楼
半两不傻,甚至算是顶聪明的那一类人。
又一次逃离奴玉的杀意,半是运气半是注定。
在彤瑜庄里已有好几年,她若有心,早能将这里背后的运作摸得一清二楚。
好在她还有自知之明,且对于不甚感兴趣的事,摆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想知道,因而隐隐触及那些不可明说的边缘,就及时止住脚步了。
这次的事情,让她想起初入庄时,随奴玉一同办的一件事。她下山后没在乾邑城多停留,向着绵梨城的方向走。
庄里一切事宜都要求下面的人不听不问不说,每桩任务皆有各自一条暗线串起,自委托人至执行者,相隔暗箱互不相知,除了奴玉在其间调度。
说起来半两接手的事情,经年日久她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对绵梨城一行还能清晰记起,无非是因为独此一件她未能有始有终。
她记得那些日子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险些犯了彤瑜庄内的忌讳。而奴玉并未对此有微言,甚至在此后这些年里,无论她在庄内山下如何闹腾,他都没对自己有所惩戒。
却不曾想因为一株血松,让他生出如此凶险的杀心。
奴玉之心,本就难测。半两与庄中其他人有些不同,能与奴玉说的话多许多,便是如此仍未能说是完全知其人。
至少为着释变的缘故,能与二人如友人般相处。
此次下山,是不打算早早回去的。
绾着最寻常的发髻,多年收集的华服也没带两件,穿着素衣踏着布鞋,挎一只包袱与一般女子无异。
雇一匹快马,沿城郊公道西行。
…
“这是奴玉搜遍天下带回的良驹,堪比绝迹多年的汗血宝马。”
下人牵来这一匹通身净白,唯额间一竖红纹的山关马。
释变话没说完人已经跨上马身,马首一偏飞驰而出。
奴玉扬袖挥开马蹄践起的烟土,尽数挡在一旁半两的身上,自己未沾一尘
“教人骑马,自己先玩起兴了。”
半两被尘土迷了眼,举着两拳揉出一眼红泪
“在哪里学不好,偏要来这寸草不生的黄土原上。”
睁开眼看去,释变已策马奔出好远。
“山关马长在关外,善平地奔驰,”奴玉向半两解说,“只是被捕杀殆尽,这一匹叫我好找,找着时还是只幼崽,我命马师在关外养大了才带回庄里。”
半两端着手看向已达天际的一人一马,淡然道
“跑得倒是快,就是不像马。”
奴玉问她
“如何不像。”
“好马难驯,不易主。我在拥花楼替客人牵马时,遇着千里良驹,都是旁人碰也碰不得的,难牵制得很。”
半两说着指向远处的一点孤影
“那一匹人尽可骑,倒是听话得很。哪里像是马,倒是个只能依附于人的忠犬了。”
奴玉也不恼,选中这一匹本就不是看中它的脚力。
“你是看这匹马长得好看,才收进庄里来当宠物养的吧。”
半两一语道破,奴玉笑了。
他转身看向不远处静立的榕珠,又看半两
“那你相中的,可算是好马?”
榕珠听他说自己,看向这边。
半两笑道
“是不是好马我不敢说,我自己驯服的自当负责到底。”
榕珠看着半两,睁着一双灰绿眼瞳闪着水色。
半两多数时候不爱精细收拾自己,但总要替榕珠费时打扮。她不知是什么缘故长得慢,总是一副幼女的样子,容貌又是天生的精致,稍事妆容便美艳不可方物。
奴玉看榕珠此番出门前,定是又被半两好生折腾了。
一件玄色织锦绣银纹的茧式裙褥,内里由细竹签网围在腰身,撑起浑圆裙型,配着不梳束柔顺散落的黑发。
半两以朱笔在她眉心点了一枚三岔叶,与罗袖下垂红缎绑起的铜铃呼应,显得榕珠一脸无喜无悲既娇憨又透着冷艳,断不像个贴身护主的武女。
“我只道你当初别无他法才收了她,原来你对她也很是疼惜。”奴玉揶揄。
…
骑在马背上闲闲奔走,半两想起榕珠。
把她留在彤瑜庄是为了同奴玉赌气,榕珠不会违逆半两任何的指示,自己要走时她在降霄楼门前,几乎要将狠心离开的人望穿。
半两还记得她学骑术,释变与她同乘一骑在身后执缰绳,虽离了平地丧失了安全感,好在不至于坠马。
之后要她一人掌马时,跌跌撞撞定是免不了。幸有榕珠每每在她将从马背上跌下时,都稳稳将她接住。
以往偶有与榕珠分开,总是有迫不得已的情由,而这一次是的的确确自己抛下她不管了。
有些许不适应。
鬼使神差信马由缰回到市中心,半两收回心神时,马已停在一条荒街上。
她转眼看去,是拥花楼的旧址。
奉安历七年便废弃的一片庭院。
那里埋葬了无数的红颜薄命,迷醉风尘的男子,还有一位功高盖世的将军。
半两下马,缰绳系在道边枯树干上。
早已是暖春时节,拥花楼却停滞在那个秋夜。
焚烧殆尽的废墟无人来收拾,周边也是寸草不生。
青楼本就易汇聚阴气,又为着当年的黔将军一案,已成大大的不祥之地,几乎不会有人来。
半两踏上门阶,落脚之处现出清晰鞋印。
她还记得拥花楼妈妈说的话,丫头杂役走不得正门,那是客人的路,命贱的人就该走小门。
揭下早已被风霜侵蚀残破的封条,推开这一扇沉重的大门。
多年积灰落了满空,半两挡着灰走进门里去。
几乎是她头一次走这正门,她略有些陌生。
被卖入拥花楼做丫头时,走得也是偏门。她跟在黎青衿身后,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而身前的人如同归家一般,自在信步。
半两眼前楼内正堂早被烧得灰黑,面目全非。她微一闭目,仍能想象出这里每个不夜的景象,听见风情旖旎的热闹。
她惊讶自己记性好,脚下不由心地,走的是昔日来来往往走惯的路,看不见楼阁门廊也能分辨出它们曾经的模样。
乾邑城就在北山南面山脚下,这么些年半两每要下山,便会到乾邑城里走一趟,却从没回来这里瞧瞧。
她自问不必回避此处,大约总是忘记了。而她也曾在梦中忆起此间种种,醒来时想着若要再回拥花楼,会是怎样的情形,怎样的心情。
此时真切来到这里,半两只觉得百无聊赖。
没有故地重游的感概,也未被物是人非触及伤怀。
不过是一片废墟,雕梁画栋,巧笑倩影,早化作青烟飞去。
半两没什么意思再留在这,只是莫名想去看一眼那口枯井。
走到深院里,看见井石也坍塌,将井口填封。
环身望着这些焦炭,落灰结网。
半两失望,自觉做了不必要的事。
她不信什么机缘巧合,马蹄指向便是她内心所愿。是她自己要回这来看,便该是有目的的。
为什么离开了这,现在才想着回来看。
没了闲心待在废楼内,提步向外走。
脑中没有什么念想,突然像是被什么牵扯住,停下了脚步,环顾此处是什么地界。
目光落在一方空地。
明明没什么标识,她立时便记起。
那是黎青衿的死地,也是清水的死地。
清水,好久不见。
半两觉得自己记性也不见得多好,此处的人事尽是模糊的影子。能够清晰梳理出的,居然只是与那个女人相关的一切。
记得她的样貌,她的言语,她一身的清冷,她的笑颜。
“怎么都不舍得笑一笑。”
半两恍惚听见清水的声音,她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半两牵起嘴角笑了。
她心说,笑也罢哭也罢,总之你看不见,死了是多么不划算的事。
她们迟早会再见,在半两百年之后。
转身离去,发辫摇动。
乌黑发髻间束着玉簪,了结了一条再不恋世的性命的玉簪。
…
马不在树边了。
它被牵在一名官差的手里。
官差三人,正等着半两走出门来。
半两不明这三人的来意。若是为自己闯入官府禁地,便是有人报官,这官也来得太快了些。
“三位这是在等我?”
半两和善笑颜,不徐不疾走下门阶。
离她最近的横刀一指
“我们三人是乾邑府衙捕快。你包袱里装的什么,打开来看看。”
半两眨巴着眼,听话地将包袱解下递过去
“捕快大哥辛苦,难道是怕我偷东西?这里面荒废了那么久,若有值钱的早该被偷干净了。”
“少说话。”
官差还算规矩地拆解开包袱,尽量未弄乱砸碎细软。
滚落一地的银两叫三人愣了一会儿。
“大哥要是想要就拿去,就当做孝敬你们辛苦守卫百姓平安。”
半两不甚在乎这些钱,打发了三人好早些离开。
谁料其中一人开口道
“谁要你的贿赂,我们自有朝廷俸禄拿。”
这倒让半两微微吃惊了一阵。
到底是京都的办差人,颇有些秉公自律的自觉。
可仍是不知这三个不苟言笑的官差什么来历,她便含着笑得体地打量三人。
衣冠端正,言谈谨慎不多言。绝不会是懒散巡街的低等差役。
还没仔细思索一番,包袱里衣裳掀开,露出一块青黑物件,是那只鬼面面具。
半两眉头微蹙,她未曾带此物下山。
“姑娘,还请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