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容与入宫
暮色四合时,石公公领了一人进了宣室殿。
来人着一身黑色常服,腰间别着一把极精致的短剑。跨进殿门,行跪礼,抬起头时高乐方看得轮廓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星眸,似盛着来路上漫天的星河。
高乐走近了两步,伸出手扶起他:“容与,朕等了你许久了。”
“臣罪该万死。”刚刚抬起的头复又垂下。
高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哪里是罪该万死的态度啊?再说了,你可不能死,你若死了,朕如何向你的姐姐交待?”
“皇上无需给任何人交待。”还是一样的波澜不惊,高乐方才听出他语气里的别扭,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
高乐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两个人就定定的站在大殿上,龙涎香的气味绕着两个人跑了一圈又一圈,石公公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殿门。
许久,高乐才回过头笑着说:“今日天已经晚了,就不叫她过来了,你且回去休息,明日进宫请安。”
容与抬头望着高乐,很想开口问点什么,比如高乐对于这件事到底怎么看,他是否也觉得顾刺史难辞其咎……可是随即他又看到了高乐身后的书案上,整整齐齐摞了两沓的奏折,烛光将奏折的影子拉得老长,铺满了整个桌子,那些奏折,高乐或早或晚都会看,或者说,已经看完了,可身为君王的他不愿开口,作为臣子,他如何能要求他给出态度?于是点头:“是。”
容与,顾容与,顾平之嫡子,顾阑笙幼弟。
他自边关千里迢迢奔赴京师,怀着一腔愤懑,高乐也不可能真的觉得他是来探望长姐,可他就是不问,四两拨千斤的将他打发了出来。
伏案批阅奏折的帝王将笔握在手中,迟迟不落。石公公着人又加了两个烛台,将刚送过来的夜宵呈上去,高乐只喝了一碗银耳莲子粥,糕点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御膳房的小太监前脚刚刚跨过宣室殿的门槛,便给石公公喊住了。皇上说,瑾妃最爱吃这马蹄糕,让他送去。
顾容与牵着马走在建邺城最繁华的夜市里,长长的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路旁摆着各式各样的小摊,有吃食,有玩具,充满生气的一张张脸,在水汽与烟火里穿梭……他走得极慢,一颗心都沉浸在这一片祥和里。
走到人群中间,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也是跟甘州一样的月亮,圆且大,映照着普天下所有悲欢离合。可是甘州的月亮,很累吧,战火与硝烟很少停歇,到处都是举起的刀剑和逃难的身影。
在这闹市中,他才懂得,为何会有那么多人,装着繁华京都梦。
因为唯有在京都,才不致随时要做好颠沛流离的准备。
顾容与从十四岁上战场至今,每一次凯旋,都会有血流成河,而血流成河的背后,是世上又添了些老弱孤幼……诗词歌赋里总说宁死别,勿生离,可是,这世上有许多人,宁可自己所爱之人,健康的活在这世上某一处,活在炊烟袅袅里,活在灯火阑珊处,也好过,某一日烽烟四起,马革裹尸。
他突然很想姐姐,幼年时,姐姐曾站在凉州的城楼上,指着东南方,告诉他,有一日,会带他看建邺城蜿蜒的河流,和昼夜不息的灯火……会带他去尝街角处那家的馄饨,姐姐说,那是天下间最好吃的东西了。
此时,顾阑笙正坐上看书,刚才洗漱,她磕碎了戴在腕上很多年的玉镯,让锦芜将碎片包起来,搁在梳妆台上的抽屉里。这几日,高乐不曾踏入合欢殿。
半刻钟后,石公公提着食盒来了合欢殿:“皇上这几日忙,未曾涉足后宫,但心里还是记挂着娘娘,这不,御膳房刚把夜宵送上去,皇上一看这马蹄糕,便马上命奴才送到合欢殿来,说这是娘娘最爱的吃食了。”
术容伸手接过食盒。
“有劳石公公了,”阑笙轻轻浅浅地道了谢,让术容送送石公公。
术容回来时,阑笙已上床歇息了,听她进来,闷声道:“把糕点拿出去给值夜的分了吧,夜里蚊子多,让他们多备些花露水。”
她知道,这是高乐的让步。
第二天早上石公公身边的小林子来请她去宣室殿用早膳,她选了一件藕荷色对襟襦裙,衬得肤色更是粉嫩,而且也很清爽。出了寝殿发现一个个的眼睛都有了神采,他们大约以为,自己就要被皇上舍弃了吧。
术容被石公公留在门外,说是皇上的意思是,他想和瑾妃体己话,跟前儿不需要人侍候。阑笙独自一人进了宣室殿的内室。朝阳透过窗棱在地上铺撒开来,地面被光影均匀的分割成很多方块,方块的尽头,有人背向她,负手而立。
即使就在眼前,顾阑笙也难以相信:“容与,是你吗?”顾容与回头,阑笙眼中盈满的泪顺势倾泻而下,她双手捧着脸,蹲了下去,泪在指缝中流淌。容与大约也没有想到,她会如此,他的眼睛也红红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向阑笙,蹲在她面前,:“是我,我来看你。”
阑笙抬起头,她出嫁时容与并未赶回来,她以为他生了她的气,不愿意见她了。如今他竟从千里之外赶来,即使并非只为她而来,也足以使她欣喜。
她有许多话要问他,正要开口,高乐已经揭开了里间的帘子走了出来。帘子落下,容与也听见了,起身转向高乐来的方向,行了礼。高乐笑着免礼,走到阑笙身边,扶起她,还是一样温文尔雅的笑:“哭成这个样子,容与大概会以为朕待你不好了。”阑笙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真的在笑,可能,他也真的只是说笑。
阑笙再转过头时,顾容与行着礼跟高乐解释:“皇上言重了,姐姐是喜极而泣,若真有不是,那也是臣未提前告诉姐姐便来的过错,请姐姐责罚。”最后一句,是看着她说的。
阑笙用帕子擦了泪水,扶起容与,看着他的眼睛,跟身后的人开口:“皇上,是臣妾失态了,容与知晓你我的情感,断不会有那样的猜测。”高乐又笑了,区别于前面的温和,他笑的发自肺腑:“朕知道你们姐弟感情深,昨夜容与入宫,朕本想让人接你过来的,奈何太晚了。这不一大早,就让他进宫来与你团聚了吗?”边说边走到阑笙身边,揽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有人跟朕说,她不吃早餐会一整天都心情不好,快去吃饭。”阑笙面上一热,再一侧头,嘴唇刚好碰到高乐还未离开的脸,脸更红了。
顾容与看着他俩在咬耳朵,默默地后退了几步。
高乐招手道:“容与,陪你姐姐一道用膳吧,朕专门让御膳房备了你最爱喝的菌王汤。朕有事,就不跟你们一起吃了。”
顾容与还来不及开口,高乐已经转身走了。
他回头不解的望着阑笙:“皇上,你……你们……”
“我们没事,皇上刚才说,你昨晚就进京了?”阑笙心心念念的都是他贸然来京这件事。
“是。”
“这么远的路,很辛苦吧?昨夜歇在哪里?睡得好吗?”
“不辛苦,昨晚我住在归鸿家,倒头就睡,睡得极好。”他尽量想表达的轻松些。
阑笙点了点头,走到餐桌旁坐下,边给他盛汤边问:“是父亲让你来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
“那父亲知道吗?”
“我走的时候,跟娘说了。”
“哦……那昨晚,皇上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容与接过碗,无奈的一笑。
“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我不是让你想办法,这件事,我可以处理。”
“可皇上……”
“皇上那边,你也别操心了,时间的问题,他会愿意和我谈的。”
“容与……”
“你在宫里怎么样?”顾容与打断她。
“我挺好的,只是有时,会很想你……和父亲母亲。”
“他们也很挂念你。”
说完这一句,容与便低头喝汤,阑笙看见他的眼泪砸进碗底。
他很伤心,她也是。
早年间,她初到顾府,因为突经变故,性情变得有些孤僻,她整日整日的坐在莲池边的亭子里发呆。顾大人和夫人待她很好,念着故旧情谊将她视如己出,可她依旧觉得孤单,她不记得自己孤零零的过了多少时日。直到某日,小她一岁的顾家小少爷容与从外祖家探亲归来,在后花园里遇到挂满泪痕的她,悄悄的递上一条帕子。
她以为是锦芜,接住帕子,转身准备离开,却看到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掉进了湖里。甘州明明地处西北边陲,顾府的后花园却楼台水榭一样不少,池子里还有大片含苞待放的莲花。
她虽自幼长在南方,却不识水性,静姝、高琛、归鸿,许多人的脸在她面前一一闪过,她不能死,拼命地在水底挣扎,可挣扎的越是厉害,就越往下沉。临昏过去之前,看到刚才岸上的少年已跃入水中,在奋力的往自己身边游,她冲他微笑,然后,便没了意识。
醒来后,顾夫人正守在床边抹泪,她环顾四周,不见救她的少年。
也是那一日,她成了顾家自幼寄养在乡下的顾家大小姐,顾阑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