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君不记，那年，那身衣

【一步踏尽一树白，一桥轻雨一伞开，一梦黄粱一壶酒，一身白衣一生裁，这白衣，是永远，也瞬间】

一

小狐狸站在山间，转来转去。碧水若玉，潺潺水声敲击在耳畔，只是这焦躁的狐狸可没时间听，管他什么美景良辰，找到去冰界的道才是。

小狐狸转眼已是人间十六岁的少年模样，老狐王看到儿子终于“成大成人”，激动的老泪纵横，就差赶紧给儿子个册封礼，让他赶紧继承王位，自己好和夫人一起去畅游三川五岳泛舟五湖。

小狐狸哪里不知道他老爹的心思，心中愤愤道：我都还没玩够，怎么能这么草率的就继承位子呢。在众长老和狐王谈到这事情时，小狐狸一双眼睛闪着促狭的光，嘻嘻的笑道：“父王，孩儿虽是年岁可继承王位了，可经验少得可怜。怎么说也得到人间妖界去游历一番，才能更好的管理狐族。”

长老们一听这话，点头抚须，小少主说的是，的确是该去磨练磨练了。

鬼主意得逞的小狐狸跑得比兔子还快，能溜多远就溜多远。

想来也是有一年未见到小爹爹和小鸟儿了，貌似还听说那只容易炸毛的凤凰家添了个儿子。小狐狸寻了个乡野小店，大大咧咧的狼吞虎咽了一顿，翘着个二郎腿，拿了跟小签子挑牙，心下想：不知道他家的小儿子会不会跟他一样的傲气，哼，臭脾气的老凤凰。

其实这只狐狸的脾气貌似也好不到那里去，两人错了一个辈，见了面不是唇枪舌战，就是刀剑相向，不打个鸡飞狗跳不收场。可怜了夜空冥的茅草房，差点被掀了个盖。此后，战斗场地转入庭院外的小树林。

前几日回到归夜居去寻小爹爹，结果，门都锁了。那院子里的童鬼说他们去了冰族，去参加那小娃娃的满月席。小狐狸心下不平，走也不跟他说一声，挑着牙叹道：“果然是小舅子比儿子重要啊。”这话要是传到夜空冥的耳朵了，估计脸会一阵青一阵白，小云雀定会揪着他的耳朵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

下意识的摸摸老是被拧的耳朵，小狐狸嘿嘿的笑着，果然有家的感觉。虽说小云雀的修为比他弱，不过，既然小爹爹喜欢，那就叫声小娘亲，也不会掉块肉。

二

“老板，再来一坛桃花酿。”小狐狸叫嚷着。

小二一路尘土的跑来，苦着脸道：“爷，店里的桃花酿没有了。”

“什么？！小爷我又不是没钱，赶紧的，继续上。”

“不，不是，本来还是够的，可刚刚有位客人一下子把五酒坛全买走了。”

小狐狸震惊了，这兄弟，竟然比他还能喝！在家时，夜空冥从不让他多喝，那酒虽是人间罕见的好酒，却是劲力十足。“刚那客人呢？”

“刚走，朝东边去了。”

小狐狸把银子一撩，直接一手撑着桌子，便跳了过去。道：“多谢了。”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敢跟我抢酒？

店小二一边收拾，一边叹，这年头，都成酒鬼了。都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少年，喝酒这么厉害。而且一个个都出手阔绰，莫不是王侯子弟吧？

东边……东边……寻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道。若不是可以嗅到一股桃花酿的清香，恐怕就跟丢了。兄弟，莫要喝完了啊，不然，小爷我口干舌燥的追了半天，就，太浪费了。

小狐狸转了两圈，忽地，耳畔掠过一道疾风。还好反应的快，身子一侧，一个闪身，飞身落到了一旁。本想骂上一句，哪个混蛋竟敢偷袭。话还未出口，目光一凛，一道极快的光袭向自己，带着，魔气。小狐狸看清了那东西，一个翻身，用脚勾住了疾速旋转的东西。稳稳地落到一旁的野草上，口气傲然，“这是见面礼么？”

高大的树上绿叶遮住视线，树枝上的魔，一头银发，模样灵秀中掺着鬼魅般的魔气。笑着说：“小兄弟跟了我一路，不就是为了这酒么？现在我给了你一坛，可以算做是。”

小狐狸冷哼了一声，却也不辩驳，就着手中的酒坛，喝了起来。

“这里是冰界与人间的交界处，小兄弟可知，如何进得去？”

“你去冰界做什么？”

“找一个人。”

“谁？”

“有必要一一与你汇报么？”

“切，你现在是在问我，而且，说不定你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呢。”

银魔笑了笑，魔气渐渐变弱，目光也不再那么凌厉。“冥府之主，夜空冥。”

“哦？”原来是找小爹爹的，嘿嘿，兄弟，你算问对人了。

“我叫末玄祺，找他救人。”

小狐狸有些诧异的发现，眼前的这个银发魔族少年，魔气竟一点点的收了起来，不知是他故意的，还是下意识的。只是，语气中邪魅荡然无存，倒给人一种泉水般的清冽感。“我叫颜飞。冥君……我刚好也在找他，不如同路吧。”

末玄祺眸中闪过一丝如此巧然的惊异，弯起嘴角，“好。”

三

小狐狸对他的变化颇感惊奇，末玄祺虽是与自己在人间模样同龄的少年，却有种和小爹爹相似的气质，也就是父王口中时常所言的王者的气质。

比如说，凤夕默曾经在神魔大战中那种傲世群雄的姿态，那是所有魔都追寻的一种力量；比如说，楼沐泽将这人间帝国治理的井井有条，君临天下，山河平和；比如说，小爹爹在处理孤魂野鬼时的冷静与大度，鬼魂不是怕他，而是敬他。

末玄祺知晓他自是有疑惑，便道出了缘由。他虽是魔，却是在人间长大的，多沾染人间的气息。魔性也只会在喝酒时表现的更为强烈一些。从小无父无母的他，遇到了末玄歌，认他做了爹爹。

末玄歌虽为魔，心性却较为正，就是因为这点，而被银族的魔尊灌了血蛊，沦为血魔。除了魂飞魄散，便需要有个足够强大的神，魔，或妖来压制魔性一年一次的发作。而且，压制过的神，魔，妖，只能压制一次。血魔每经历一次那样的战斗，力量就会与对手一样强大，加上他原本的魔力，也难怪一个只能压制一次。

小狐狸听说过血魔的事情，这不就是焰魔逐涯与三太子凉夜千年来恩怨难解的源头。只是可怜了他的花聆妹妹，冥府里并没有她的魂魄，说明还存活人间，散落不知行踪。想到这里，不由得攥紧了手，心中暗骂，凉夜，你要是找不回花聆，小爷我一定会去把你的未轻宫给掀了。

末玄祺见他愣神，一个人发呆，神色又有些许变换，便道：“前面有人家，不如去问问吧，听说这里的人有些也知道冰界的存在。”

小狐狸眼眸转了转，回神应道：“好吧，寻个人来问问。”

说着，抢先飞了出去，落到田埂边的一条长道上的树枝上。见迎面走来了一荷色长裙的女子，一下子从树上跳了下来。“姑娘—”

“啊。”女子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眼前突然冒出个人，是个正常人都会被吓到。

小狐狸挠挠头，站着没动，让那女子回回神。百米外的树枝上，末玄祺轻轻笑了，在小狐狸听来就是在幸灾乐祸，我有那么吓人么？不会是长得很恐怖吧？远处末玄祺的声音用灵力传来，带着浓浓的笑意。不是你长得吓人，而是，行为吓人，哈哈。

小狐狸黑脸。

“你，你做什么？”女子模样小巧，不过是豆蔻年华，一双明亮的眸子警惕的看着他。

小狐狸听进去了末玄祺的话，难得的有礼有貌，解释道：“你别害怕，我只是想问问路。”

女子听了这话，目光柔和了起来。声音较小，想来也是个胆怯的小姑娘。“去哪里？”

“你可知道通往冰界的道路？”

小姑娘微低着头，不好意思看着别人的脸，想了想，略微迟疑的回答：“知道。不过我说不清楚，我带你去吧。”

“真的？太好了。”灵力传声，银毛小子，怎么样，还是我厉害吧，哼。末玄祺只笑不语，他一头长长的银发，怕会吓到那女子，便远远的跟着。

四

小狐狸觉得这人间女子也，忒胆小羞怯了吧。他说个话，那女子也只是短短的应两句。闲着无趣，便时而的踢踢石子。不能跳，不能飞，不能捉弄那树丛中躲着的小动物，不能畅所欲言的说话，难受……

路入山林时，瞥见那树上红红的果子，小巧可爱。便伸手指了果子，问她：“那可以吃么？”

女子在树下看了看，认出那是爹娘时常给她和弟弟摘的，道：“可以。”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小狐狸眉梢一翘，乘那女子不注意，一个飞身，跃了上去。女子一抬眸，便看见他已经站在了树枝上，吓得脸都白了。“你，你快下来，那树枝不够粗，会掉下来的。”一般人上去自然是会连人带着树枝一起掉下来，只是，他不是一般人呢。小狐狸嘿嘿的笑了两声，摘了一怀的果子，又挑了个模样甚是好看的，个头也比一般大的。搁在平常，就这样跳了下来。但当着个人的面，便不能了。“你把背上的筐子放下，我把果子投进去。”

“嗳？”疑惑归疑惑，女子还是放下了筐子，站到一旁。惊讶的看到他一个没掉到地上的全投到筐子内，蹲下身子低头收拾地上的竹筐时，瞥见一双脚已经站在身旁。继而，一双手伸了过来，手指间拿着的是那个模样出众的红果子。“这个送你，当是你帮我带路的报答。”小狐狸难得言语正经的说道，带着善意的笑。

“你……谢谢。”声音很小，带着女儿家特有的羞涩，同时不失礼仪。伸手接过，带着温热的触感。

“我帮你背吧，等到了再还你。”小狐狸边说边拿过那竹筐。

女子还未来得及回答，手中便没了东西，也就不多谦让。看着前面的背影，不远不近的跟着，岔道口时，会看到少年扭头看她，她便指明该行的方向。

山路弯弯，裙摆被深山里草丛的露水打湿了些许，长发随着微风，轻轻扬起一点。前面的少年一身简单的白衣，步履稳健，还带着孩子气的蹦跳。在最美的年华里，曾经遇到你。

不知走了多久，待到了一个谷口，女子轻声道：“到了，这里便是冰界的入口，嗯……”微微低头，话语未尽。小狐狸正四处张望，心下道，这七拐八拐的，冰界还真是难找。正准备道谢时，耳畔传来如清风般的声音，小若不存，“里面可能很冷，不知道有没有野兽，你小心点。”

小狐狸微微一愣神，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笑道：“谢谢你的提醒啊。”正准备入内时，忽然又转过身，道：“那果子没有名字，不如，你给它起一个吧。”

女子看了眼一直攥着手里的果子，温热如初，想了想，莞尔道：“近日在学堂里学了一个字，我觉得挺好的，叫杳。就叫红杳，你觉得怎么样？”女子如得了蜜糖的小蜜蜂一般笑看着小狐狸。

小狐狸读的书多，暗自念着，杳，红杳。“还不错。”看看女子带笑的眼睛，以自己已经一千年的心境看，她还俨然是个小孩子。“那你回去吧，谢谢了啊。”

“嗯，后会有期。”女子将最后四个字的声音放到最小，看着少年离开的背影，微微有些难过的想，他，应该没听到吧。

后会有期……

五

多年后，小狐狸受夜空冥的交待，要去给凤夕默那只凤凰送点东西。刚好末玄祺也在冰族那里停留。难得好久都没有再聚在一起喝酒了。因着末玄祺一沾酒魔气就涌现出来过多，他的夫人便交待要少喝，最好不喝。

这下天高皇帝远，末玄祺听闻小狐狸也来冰族，忙去备了几坛的酒，非要畅饮一番不可。

说来小狐狸自五十年前去过一次冰族，日后便都与末玄祺一起征战魔界的疆场，待帮他把魔界的事情解决后，又忙着狐族内部的事。游历完了，自是要继承王位的，此后，再没有那般逍遥了，日日公务缠身。难得空闲，便一一去窜门。归夜居里，总是有小爹爹和小娘亲给他做香喷喷的饭菜，这是饭饱思人间呢。

偶尔去二太子的家去窜窜门，那舒小姐，也可以称为“舒公子”，说书先生嘛。来听说书的还不少，每日热闹的紧。小狐狸一边飞去那冰界处，一边想，这二太子每次把这天界，魔界，鬼界的事情都写成了书，给他那娘子去说，貌似还写到了自己。一不小心瞥见了酒鬼二字，不行不行，下次要看清，不能让那有了媳妇忘了兄弟的家伙用一支笔毁了自己的一世英明。

三太子那里，要命的是花聆的一手好厨艺，吃得人都不想走了。直到凉夜实在看不下去自家娘子如此幸苦后，把一干人等全都用目光给赶了出来。哓烺扯了扯小狐狸的衣角，露出那可怜兮兮的模样，道：“你说，我们要不要出三嫂那里偷点饭菜，三嫂心软，会给我们做的哦。”小狐狸听了直摇头，“别，你不想被你三哥扔东西砸死的话，就乖乖跟我一起走。”

哓烺扁着小嘴，心中大哭，三哥你个没良心的，当初给你你还不要，现在有了就不放手了，呜呜呜，我的饭菜呀。哓烺想起当初是大哥二哥说有了三嫂就可以每天吃好吃的了，顿时不乐了，都骗人呢。不行，要算账！

非常不巧的是，大哥正跑到雪心姐姐那里献殷勤了，二哥有了娘子也不回天宫了，三哥不用提了，提了冒火。哓烺郁闷了，坐在云朵上，支着个小脑袋，思考。小狐狸看不下去了，你吭一声也好啊。“喂，小不点，想什么呢？”

哓烺忽地眸光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特大的好事，一下子跳了起来。小狐狸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一双眼睛没精打采的看着小哓烺。道：“你想到什么了？”

“哈哈，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哥哥们都玩得那么开心了。”

“为什么？”

哓烺神秘兮兮的凑到小狐狸耳旁说，“嘿，我也要去找个新娘子，这样就好玩了。”

小狐狸脸黑，不过，还没开口，哓烺已经不见了。小狐狸心下一紧，“这小祖宗，不会真的去沾花惹草了吧。”小狐狸心下大叹，要是你老子知道了，还以为我把你教坏了，说不定会送我去轮回。便扯着个喉咙找人：“哓烺，四太子，哓烺……”

一趟天宫去的，光找人去了，回去后还要继续办族内的事情。

每次想到这个，小狐狸都忍不住黑脸。

六

想着想着，就已经到了那曾经来过的村庄，有人的地方，便不再用术法了。走着去，顺便在自然原野间舒展下心怀，每日的忙碌，让他现下格外珍惜这世间美好的风景。

依旧是那条路，只是，有些奇怪，一路都是那种结满红果子的树，隔不远处便有一棵。他记得，这果子，似乎叫做，红杳。

他慢下步子，仰面看一树一树的红杳，有鸟儿清脆的声音响起，田埂那边的溪水潺潺，很是清亮的声音。几月了，这么清凉的季节，在心底蔓延成一幅画卷，还有一个人，只是，他已记不得，那人的模样。

前面有棵树下，站了位老人。他走上前，问道：“老婆婆，你可知道，这些树是谁种的？”

老妇人听到这个声音，微微一怔，转身看时，忽地干涩的眼中泛起层层水波。微微颤抖的声音，“是以前村里的一位小姑娘。”

“她叫什么？”他眸光亮了亮，有些急切的问道。

老妇人眼神黯淡了下来，犹豫片刻，沧桑的声音带着老人的沙哑：“我不知道。”

他暗自叹了口气，片刻，向老妇人拱了拱手，礼貌道：“多谢婆婆。”

错身离开的刹那，那老妇人身子颤了颤，再看时，已是泪流满面。年迈的步伐有些不稳，沧桑五十年，再见时，你依旧是那年少的模样，而我，却已是容华尽谢，老态龙钟。

从一开始，便隐隐知晓，那少年不同寻常，冰界怎会是一般人言笑便去的地方。原来，真的是，长生之人。

你的长生，注定我的遇见只是你生命长河中的一个路人。而对于我来说，你的出现，则是绚烂了我年少年华的一抹永恒存留的风景。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南歌子词二首（一作添声杨柳枝辞）」(唐）温庭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