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谁诉衷肠
面前之人眼睫如蝶,静然长卧,身上盖着一件薄裳,遮住了他大半身子,青丝妥帖地在他颈下,从侧畔滑出几缕来,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
宋曲临是第一次见他熟睡模样,看了一眼,就赶忙将屋门关了去,因为他这样子,的确惹人……心痒,若是被旁人瞧了去,尤其是那些如狼似虎的青楼女子,还不得将他……她不欲多想,皱了皱眉,心道这人睡着了怎还这般勾人,当真祸水。
虽是腹诽,但她还是禁不住靠近了些,看着他俊朗安静的面庞,也不晓得怎么就红了脸。
她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额头,继而收回来摸了摸自己的,发觉并无发热,只是单纯昏迷而已。过了片刻,她又忽觉自己愚蠢,他乃饕餮,就算身体虚弱,也不是寻常人的病症,她真是糊涂了。竟这样胡乱猜度。蠢得可笑。
“商青……”她试着轻声唤了一下,可是意料之中地,他并未睁眼,也并未像往常那样戏谑地唤她一身“阿临”。
什么都没有。
她此刻才算意识到,他真的虚弱至此,真的不得不休息了。
她一直将他视为神,从来不曾想过,神也会有倒下的一日。
“你这人……你昏过去倒是一了百了,剩下我们替你操心,你为何来救我?你没了内丹,还拿什么来救我……”宋曲临看着他,不说话的商青格外乖巧,无论她怎么怪怨,他都不会反驳一句,这要是在平时,她指不定有多高兴,但是此刻,她一点不希望他这样,她宁肯他站起来,同她斗嘴,开她玩笑,而不是这么冷冰冰地,无所回应。
宋曲临发现自己有些激动了,忙抬袖拂去眼角的水渍,心中暗骂自己窝囊,好端端地,又不是死了人,她难过什么?
“幸好你现在瞧不见,我怎么着都没事,商青,我把你的不解铃弄丢了,我现在还不知道它何时丢的,我以前想取下它来,试了好多法子都没用,现在它没了,我该高兴的,对不对?”
沉默良久。
她很害怕这种沉默,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我杀了孟无求,他死了,师尊说过我不能动杀念,可是我杀了人,他,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杀的。我忆起了我前世的事情,我那一世过得很惨,都是拜他所赐,后来稀里糊涂地当了神仙,你肯定不信,我以前也是个神仙,后来因为犬神的缘故,才被贬下凡的。”她笑了笑,“我天资聪颖,很快就能修炼成仙的,但是无论师尊如何教诲,我都不得要领,你晓得为什么吗?”
她顿了一顿,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神情,释然了。
说了也无妨。
“你不晓得,我有了凡情,动了凡念,可我一直当我自己还是原来那个留恋尘世不愿成仙的傻子,我明明知道我为何不愿成仙,可是我不承认,从小时起,我就是这样,爱撒谎,不坦诚,什么事情藏着掖着,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呵,怎会有我这样傻的人,我要是当了神仙,定是仙界的祸害。”
“商青,情劫真的很难熬,无怪乎那位师兄造诣颇深都无法脱身,我如今,全都晓得了……”
最后一句,她嗓音微颤,这些话语,她从来不敢对旁人讲,现在,也只敢对一个昏迷之人吐露心肠。
胆小如斯,就是她呢。
“我的阿临,是对谁动了凡情呢?”
她闻此声音,吓得猛然挑起,险些撞到墙上磕了脑袋,她惊骇万分地瞪着眼前缓缓开眸的商青,狭长的眸子含了些促狭之意,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一如往常。
他他他不是……不是昏迷了吗?
难道是诓她?
商青继而坐起,理了理微乱的发鬓,胸口微敞,也不遮掩,朝宋曲临递了个暧昧不明的眼神。
“阿临,莫要闪躲,你既已说了,倒不如说个痛快。”
“你……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宋曲临满面羞怒,欲脚下抹油,开溜为上。
熟料商青早知道她会如此,长臂一揽,将她圈了回来,手臂搁在她腰肢上时,感觉纤瘦许多,眉头微皱。
他的气息就在耳畔,宋曲临心跳如惊雷,整个人傻在原地。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阿临没有胃口么,怎瘦了许多?”他低声道,嗓音显得温柔而醇和。
“你不在的时候,我吃的很好,比往日好多了。”宋曲临强自争辩,却是很没底气。
商青扬眉,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贴得她更紧了些。
“你、你作甚……”她挣脱不得,羞恼问道。
“我身子抱恙,靠着我的内丹,会舒服些。”
这个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乍一听倒也合情理。宋曲临不晓得拿什么话来驳他,只得闷声不言。
商青却不依不饶,又将话题引了回去:“阿临不答我的问题,可莫想着逃走。”
“我、我什么都没说。”她垂着脑袋,打死不认。
“还想抵赖?”商青低笑,伸头埋入她的脖颈,当他的下巴触到她肌肤的一瞬,宋曲临恍如雷击,脸上更是滚烫得要命。
她几乎以为,他要吃了她……
他将她僵直的身子掰了过来,盯着她红艳欲滴的面庞,觉得甚是可爱。
“阿临,那我告诉你,我也动了凡情,我们各自交换,如何?”
她反应不及,便感觉眼前阴影重重,他低头凑了上来,吻住了她的唇角。唇瓣相触,气息交融,她觉得自己约莫是要晕了,浑身酸麻,脚不得力,哪里站得稳?商青扶住她的腰肢,稳住了她下滑的身子,没有旁的动作,只是紧紧贴着她的唇,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思念之苦,都化在这一腔柔情里。
她感觉到了他的温度,薄热,滚烫,带着令人迷乱的香意。
令她甘愿沉沦。
“这是我的答案,那么你呢,阿临。”
良久,他才微微松开了她,但仍然抵着她的额头,眸中是格外坚执的神色。
她满面潮红,愣愣地望着他,几乎是咬着牙道:“无耻之尤!”
“这哪里叫无耻?”他无辜耸肩,“若是无耻,那就不仅于此了。”
“你……”
“既然阿临面皮薄,不愿再说,那也无妨。”他笑意盈盈,“其实早在不空山那夜,阿临就已经对我诉过衷肠了。”
那夜……难道是醉酒之夜?宋曲临一怔,关于那晚的记忆她的确不怎么真切了,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胡话,做了什么傻事,难道她真的……
“我到底说了什么?”她急切道。
商青微笑,俯下了身子:“你问,我喜不喜欢潋滟,我是喜欢她,还是喜欢……你。”
宋曲临面色如土,难看的很。这等言语,当真是她说的?虽说那时,她的确觉得他与潋滟关系非同寻常,心中滋味复杂,可是……
酒真是个害人匪浅的东西。
“那你……你不要当真。”
“我已经当真了,可怎么好?”
“那我也管不着。”她气得别过脑袋。
“阿临忧心之事,我都知晓。”他换去那纨绔模样,一脸认真地执起她的手,“只看阿临,心中愿否。”
愿否。
那两字咬得极轻,却沉沉击在她的心口,余音不绝。
她没有抬头,也未吱声,面对他的坦诚直白,她怯了。
门外忽地传来几声咚咚闷响,继而响起了潋滟的声音。
“曲临你瞧好了没有?你睡了几天,当是饿坏了,过来吃些东西。”
宋曲临一惊,整个人立时慌了,险些踩到商青的鞋尖,又被他擒住了手,不能动弹,愈是忙乱。
他晓得她是羞了,若让潋滟瞧见这一幕,定然是十分精彩的。
他松了手,轻声道:“无事,你去开门罢。”
宋曲临乱忙低头理了理衣襟,嗔怒地瞪他一眼,才匆匆挪步去开了门。正对上潋滟那双直勾勾的眸子,愈发心虚,尴尬地轻咳了咳。
至于商青,自然是站在她身后,亦是对着潋滟露出浅浅的微笑。
潋滟见着两人,并不吃惊,只是幽幽一叹:“没想到你这么耐不住性子,这么快就自己醒了。不过也好,若是你多睡会儿,曲临怕是要伏在你身上哭了。”
“你们……潋滟你早知道他的装模作样?”她脸色更差,目光在那两人身上游移,觉得自己更像个傻子了。
商青皱眉,正色道:“我的确是损耗较大,本就当休息,如何能说是装模作样?阿临可莫冤枉我。”
潋滟挑眉,笑得狡黠:“那倒是了,神君何等惊人的修复能力,无须内丹调息,睡一觉就可恢复大半。”
“倒是不及魔君,刚刚平定魔族大乱,还有心思来管旁人的闲事。”
宋曲临神色勉强,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同往常一样互相讥嘲,也不晓得该喜该忧,不过如今这样,他们都还安好,就足够了。
“好了,我饿了,咱们去吃饭罢。”
两人停了嘴,觉得吃饭还是更重要些,便同宋曲临一道去了楼下。她此时才发觉,扶春楼竟是这样冷清。楼下的散客几人,楼上雅间大都也空着,甚至连打扫的杂役都少了些,原本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仿佛忽然断了,一点踪迹也寻不到,楼层高大,愈发衬得里外空阔,寂静得很。
她望了望四下,顿生萧条之感。
也不晓得千焕如何了,还有应泽,百初他们……
她向潋滟问及此事,便见潋滟脸上划过忧色,缓缓解释:“那日将你们带回,虚谷他见着百初与应泽,想着是男子,交给我照料有所不妥,且百初是虚空派弟子,就带他们回了不空山。后来那应泽清醒,说是要找他的姐姐,我们一番查问才知道,就是那孟无求的鬼器——阿招,可是彼时尸魂山已经塌陷,且由于红月的缘故,山中生灵大都死于那场浩劫,他听了十分激动,硬是要自己亲自去找,虚谷见他可怜,便派了几个弟子随他一起去,安慰说阿招毕竟是摄青鬼,非寻常鬼魂,也许是有生机的。”
她一愣,想到应泽的境况,心中一阵酸涩,她答应过他,要帮她,若没有他相助,自己也是杀不了孟无求的,可如今,他们姐弟却不能相聚吗。
“那,他们可曾寻到?”
潋滟顿了顿首,脸上却并无喜色:“她终究是厉鬼,在洞中被保护得还算妥当,只是孟无求已死,但她身为他的鬼器,宿主已死,她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如今只是一具毫无意识的尸体,躺在虚空派中,非生非死,亦生亦死。”
非生非死,亦生亦死。
这八字,令宋曲临莫名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