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温度的电网（一）

刘警官走进《育新周报》编辑组办公室的时候，卜慌正在和高风研究小报排版的事情。

下个月，省监狱管理局要在全省监狱系统搞一次狱内小报比赛，全省二十几所监狱的狱内小报全部参赛。对于这件事情，监狱教育改造科的李科长非常重视，专门来到三监区给卜慌他们开会并且下了死命令：必须把一等奖拿到手！

为此，包括卜慌在内的所有人都非常紧张。既要保证《育新周报》的正常出版，还要加班加点的研究参赛版面，再加上因为林正疆进了禁闭室，以前跑前跑后的事情都落在了卜慌一个人身上，所以，忙，是卜慌近段时间以来最常规的状态。就像钟天自杀这么大的事情，虽然他的心里一直想着，但也没有来得及过问。每当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感到有些内疚。毕竟自己在社会上的时候认识钟天，而钟天也曾给他帮过忙。现在他出事了，自己连去看看的时间都没有，心里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哎吆，这才一个多月没见，你们这《育新周边》编辑组就大变样了？添了不少新家当吗！”正在卜慌和高风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版面安排的时候，刘警官突然笑呵呵的走了进来，一边东瞅瞅，西摸摸，一边对卜慌说道。

“哦？刘警官啊，你不是到海南旅游去了吗？听肖监区长说，你们旅游结束后去省监狱管理局学习去了，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刘警官进来，卜慌赶紧放下手中的笔，走到刘伟面前微笑着和他握了握手。

其他服刑人员则放下手中的工作，立正站好。

“你们忙吧。卜慌，你跟我来一趟！”刘警官微笑着冲着其他服刑人员挥挥手，然后对卜慌说道。

卜慌看看刘警官，然后给高风安排了一下工作，便跟着他向楼道尽头的民警值班室走去。

“卜慌，怎么样，最近还好吧？”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刘伟笑着指指面前的凳子，一边说话，一边把一支香烟扔给了卜慌。

“唉，服刑人员吗，没有什么好坏之说。一如三餐吃得饱，一觉睡到大天亮，白天晚上有活干。就跟一头被圈在猪圈里的猪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刘警官，这次出去时间不短啊，玩的还好吧？”接过刘伟扔过来的香烟，卜慌一边点烟一边微笑着看着刘伟。

“还不错。在海南旅游的时间只有十来天，回来后在监狱管理局学习了二十多天。卜慌啊，上次的事情真的谢谢你了。如果没有你，我这次旅游和到监狱管理局学习的机会就不会有。还有，后来监狱对我那篇论文是不是我写的发生了怀疑。我听肖监区长跟我说了，监狱纪检委来找你的时候，你尽了自己的力量保护我，要不是你的保护，别说旅游了，弄不好我还要挨处分。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呢！”刘伟真诚的说道。

卜慌笑了笑，探着身子往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刘警官，你千万别这么说。来到三监区以后，作为一名监狱人民警察，你给了我卜慌很大的帮助，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给予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替你做点事情就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没有什么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监狱或者监区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找你的麻烦吧？”刘伟关切的问道。

“没有。我已经是关在监狱里的服刑人员了，处境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别说没有什么处罚，即便是有，又能怎么样呢？你旅游走了之后，监狱纪检委的领导找过我，我如实反映了你那篇论文的事情，这件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监区这方面，肖监区长找我谈过一次话，让我今后再碰到类似的事情的时候一定要谨慎一点，别的也没有说什么。刘警官，你就放心吧，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给我造成任何影响！”卜慌依然微笑着看着刘伟。

“嗯，这我就放心了。”见卜慌掐灭了烟头，刘伟索性把口袋里的半包烟扔给了他，然后自己重新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

卜慌也没有客气，把刘伟扔给他的半包烟放在自己面前，和刘伟一样拿出一支点上。

在社会上的时候，卜慌是不怎么抽烟的，平时应酬的时候偶尔抽一支完全是为了应付局面。但自从进了监狱，由于心情郁闷，情绪时好时坏，再加上平时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他的烟瘾越来越大。几乎到了烟不离手的地步，为了这个事情，调皮捣蛋的林正疆还给他起了个外号：不断火。

但是，监狱毕竟是监狱，在服刑人员吸烟方面还是有限制的。在入监教育监区的时候，服刑人员是严禁吸烟的，家属探监不允许送烟，超市里也没有香烟可卖。所以，对于平时烟瘾较大的服刑人员来讲，那种折磨所带来的痛苦是不可言表的。但卜慌还是要好一些。由于后来当上了管事犯和罪犯教员，与肖监区长等警官的关系越来越好，警官们就会隔三差五的在私底下偷偷的给他一些烟抽。

到了三监区之后，监狱在服刑人员吸烟方面的管理有些放松。监区的超市里，每个月给服刑人员卖五包香烟，家属前来探监的时候也允许带一条烟进来。如此一来，卜慌更没有缺过香烟，烟瘾也越来越大。有些时候，他也自己提醒自己少抽点，如果这样抽下去，自己的身体怎么办？但提醒归提醒，实际上却总是控制不住。夜深人静想家的时候，心中烦恼郁闷的时候，写文章遇到瓶颈的时候，香烟成了他包治百病的药。

“在监狱管理局学习的时候，碰上了原教育改造处的林嘉林处长。在一个周末休息的下午，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专门谈了你的事情。他对你的事情还是很关心的，并且让我把他不好意思跟你说的一件事情告诉你，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刘伟站起身来，在办公室里溜达了几步，然后又坐回到椅子上，看着正在悠然的吸着香烟的卜慌说道。

“啊？原教育改造处的林嘉林处长？刘警官，林嘉出事情了吗？要不然你怎么会这么称呼他？”听完刘伟的话，卜慌觉得蹊跷，便随口问道。

“是啊，他在调入省监狱管理局之前，也就是在你们蓝海市担任公安局副局长的时候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这些事情在前段时间被人揭发了。虽然没有因此坐牢，也没有受到大的处分，但局教育改造处副处长的职务还是被撤了，现在是教育改造处一名普通的科员。”看着卜慌，刘伟一边苦笑一边无奈的摇摇头。

“哦。监狱纪检委在来找我了解关于你那篇论文的事情的时候，顺便问过我关于林嘉的事情。说实话，对于林嘉这个人，我从内心是非常厌恶的。仗着自己的姐夫是蓝海市市委书记，知法犯法，胡作非为，干了不少坏事情。但我现在是一个犯了罪的服刑人员，没有权力更没有脸面说人家的不是。刘警官，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即便我在心里再恨林嘉，也绝不会在他有难的时候落井下石。所以，在纪检委的领导找我谈话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因此，无论他现在的处境怎么样，都与我关系不大！”提起林嘉，卜慌就是一肚子气，所以，说话的口气里明显的带着气愤。

“嗯，你的为人我还是很敬佩的。但是，卜慌，有一件事情林嘉没有跟你说过吧？”

“林嘉？没有啊，在社会上的时候，我们也只是在偶尔开会的时候能见得到，平时不怎么打交道。跟他有关联就是因为土地费的事情跟他闹矛盾的时候。这个林嘉不但大闹我的办公室，砸了我的办公桌，甚至在事后组织人调查我，说是要查我的犯罪证据。你说可笑不可笑？上次他来我们监狱检查工作，我们也没有说几句话。再说了，我一看到他就来气，哪还有心情跟他说什么？怎么了刘警官？”掐灭手中的烟头，卜慌一脸迷茫的看看刘伟。

“刚才我跟你说了，在省监狱管理局学习的时候，林嘉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问了你在海福监狱的情况，让我尽可能的帮助你。而且他还告诉我一件事情，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

“哈哈哈，林嘉这个人心眼太小了。其实，原来在蓝海市发生的那件事情我早就忘记了。如果不是专门提起来，我想都不想了，还有什么谅解不谅解的呢？事情到了现在，我也想通了。人都会有冲动甚至犯错误的时候，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记在心上！”

“但这件事情你就可能没那么容易忘掉了。”

“不会吧，什么事情能有这么严重？”卜慌一脸迷茫的看着刘伟。

“在因为土地费的事情你与林嘉发生矛盾之后，你直接把林嘉告到了蓝海市市委，有没有这么回事呢？”

“有的。刘警官你是不知道，这个林嘉仗势欺人，做的太过分了。他不但砸了我的办公室，还带着人在我的单位闹事，让我把人丢到家了！因此，一气之下我把他告到了他的姐夫—蓝海市市委书记那里。”

“是啊，在接到你的控告之后，林嘉的姐夫很是生气，一怒之下通知蓝海市公安局免了林嘉副局长的职务，把他发配到蓝海市市郊的一个派出所任所长。从繁花似锦、灯红酒绿的蓝海市到一个偏僻荒凉的小镇，从市公安局副局长再到派出所所长，你想想，林嘉这样的人能忍得下这口气吗？他认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卜慌所赐，于是他便对你怀恨在心。从那个时候开始，林嘉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在背后搜查你的‘犯罪’证据。功夫不负有心人啊，终于，他掌握了你收受建筑商三十万元贿赂的事情，并直接把事情捅到了蓝海市纪检委。也就是说，你因为受贿犯罪这件事情是他林嘉举报的！你明白了吧？”刘伟默默的看着卜慌，认真的说道。

听完刘伟的话，卜慌的头嗡一声炸响，差一点把他从坐着的椅子上震下来。入监几年了，“是谁举报了自己？”、“自己的事情是怎样暴露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而今天刘伟的一席话虽然解开了他的心结，但事实还是让他难以相信：原来是这个林嘉把自己撂进了监狱！

卜慌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吸烟一边在民警值班室里一圈一圈的、漫无目的的转悠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嘉之所以把这个完全不应该告诉你的秘密通过我告诉你，这主要取决于前段时间监狱纪检委在调查他的事情的时候，你有意无意之间对他的保护。林嘉清楚，你掌握了他很多东西，如果在纪检委调查的时候哪怕说出其中的三、四条，他林嘉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说不定到海福监狱跟你作伴来了！出于内心的感激，他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即便你因此恨他，他的心里也会舒服一些。卜慌啊，其实，作为一个正常人来讲，林嘉能做到这一点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说呢？”看着卜慌来回走动、一脸愤怒的样子，刘伟站起身来，走到卜慌面前拍拍他的肩膀。

卜慌没有说话，冲着刘伟苦笑了一下，然后坐到椅子上，点着一支香烟，一边吸烟一边望着窗外想着心事。

“跟我说句实话，你现在恨他吗？”刘伟看着卜慌，认真的问道。

“唉，刘警官，说不恨他是假的。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的话，我还是要感谢林嘉的！”卜慌若有所思的说道。

“哦？说说看！”刘伟惊讶的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卜慌，饶有兴趣的问道。

“我收受三十万元贿赂的时候，也是我的人生处于最痛苦、最黑暗的时候。妻子因为嫌弃我没钱，跟着一个富商跑了，剩下我守着一个尚在年幼的儿子孤苦伶仃的过日子。因为这件事情，我在所有的朋友面前丢尽了面子，生活也是一塌糊涂。那个时候我就想，人这一生图了个啥呢？辛辛苦苦半辈子，妻子跑了，家没了，就算是事业再成功、官当的再大又有什么用？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血都放在了工作上，兢兢业业，两袖清风，最后的结果却是这个样子！因为有了这个想法，我的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对待工作心不在焉，一门心思用在了吃喝玩乐上，而且想尽千方百计往自己的口袋里搂钱。那个时候，脑子里就一个想法：不吃白不吃，不拿白不拿，有钱就会有一切！”也许是往事勾起了心灵深处某些隐藏已久的感受，卜慌有些激动，一双手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让这种痛苦的回忆折磨自己。我只是把林嘉交给我的事情替他办了，并无意勾起你的痛苦！”刘伟看看卜慌，笑了笑说道。

“没事的刘警官，这些事情在我的心里憋得太久了，又没个地方倾诉，所以，心里也憋得难受。就让我在你面前说一说吧，说出来也许会痛快一些！”卜慌笑着看看刘伟，把一支烟递到刘伟手上，然后继续说道：

“那个时候，我找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是一家酒吧的领班，比我小十岁，人长的很漂亮。我们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没有多久我们就住在了一起。这个女孩子是个非常物质的人，花钱大手大脚，没有一点计划，在几百、上千甚至上万元的衣服、鞋子、包包面前，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说买就买。有她这样一个女朋友，我那点工资怎么能够呢？为了满足他的欲望，把她留在身边，被钱逼急了的我不得不伸出了自己的手，接受了一个地产商送给我的三拾万元钱。你想想看，如果不是没有多久就东窗事发，我卜慌能自觉的收手吗？不可能的事情。在外面的时候，我见过一些因为贪腐倒下的政府官员，来到监狱以后，我的身边就有很多现成的例子。通过这些人的犯罪经历，再总结一下自身的教训，我深切的感受到：这些人并不是缺钱，而是欲望这个东西太害人。钱来的太容易，自己又没有意识到风险和因此带来的后果，所以，越做越有瘾，越来越贪婪，最后自己把自己送上了不归路！”说道这里，卜慌苦笑着摇摇头。

“是啊，钱和利是个好东西，但有句话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一旦偏离了这个轨道就一定会出问题，甚至会因此断送自己的前程乃至生命。教训深刻啊！”听完卜慌的话，刘伟感叹道。

“你想想看，如果没有林嘉的举报，如果不是法律终止了我的不法行为，我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有可能什么事情也没有，正躺在金钱堆里享受人间快乐，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贪的太多被判的更重，甚至走上了断头台。说句你可能不相信的话，现在，我真的有些感激林嘉，是他的举报让我捡回一条命啊！”说到这里，卜慌竟然流下了眼泪。

“你能这么想问题，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你想的对，分析的也透彻。好了，不要想这么多了，好好改造吧。按照你目前的改造表现，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走出监狱，重新开始自己的幸福生活！”刘伟用欣慰的目光看看卜慌，然后亲切的拍拍他的肩膀。

卜慌没有说话，看着刘伟笑了笑。

“还有一件事情。从省监狱管理局学习回来后，监狱政治处的石主任找我谈了话，准备调我去监狱医院担任指导员。调令已经来了，后天我就去报到。今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唐警官给我打电话，只要不是太大的事情，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给你办！”坐回到椅子上，刘伟认真的看着卜慌。

“哦？刘警官，那可要真的恭喜你了，终于升了一级。放心吧，无论你走到哪里，我一定会把你当做好朋友看待，虽然我的身份不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哎，对了，刘警官，听说钟天自杀了，目前正在监狱医院抢救，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我们是蓝海市的老乡，在社会上的时候就认识，不知道他现在......”

“好了，这些话说到我这里就算说完了。今后，无论是在哪位警官面前也不要提钟天自杀的这件事情，对你不好。这是监狱纪律，我不能跟你说的太多，但我已经提醒你了，千万记住，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刘警官，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有这么严重吗？”卜慌皱着眉头，着急的看着刘伟。

“快回去工作吧，我也要回宿舍收拾一下东西，后天还要到监狱医院报到呢！”说完，刘伟便把卜慌一个人撂在办公室里，自己下了楼。

看着刘伟匆忙而去的背影，卜慌心里越发慌张：钟天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