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商人本性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这正是黔州城辰时三刻之时的盛景,此刻的黔州太守府门前,有无数辆华丽的马车陆陆续续地停在府门口,从马车中走出一个个衣饰华贵讲究的世家大族子弟,齐齐朝门口静候的府兵递上拜帖后,各自言笑挽手地迈入黔州太守府。
“哈哈哈······周家主啊,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哈哈哈······原来是吴家主啊,真是好久不见啊——”
“郑世叔,自从去年郑府一别之后,您英姿风采直入吾心,而令小侄牵挂至今,此次小侄从外求学归来,家父还特地嘱咐小侄,定要来黔州城郑家拜访世叔,谁知小侄前些日子与友人出海一趟而耽搁了,望世叔勿怪,勿怪。”
“哎呀!这不是冯贤侄,这多年不见啊,不知令尊可好啊?我郑、冯两家亲如手足,为叔自也甚是牵挂贤侄,山高水长实在后会有期,望侄子有空千万要过葛府一叙啊!”
“哎呀,这不是邢家主吗?”
“蒋家主啊,久仰久仰。”
“咦!那不是——”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间停了下来,却见有两辆马车特别突兀,各自从对立的两个方向缓缓驶来,一辆用的是低调的滨州黑木,而另一辆用的是华贵的海南梨花木,之所以说他们突兀,却是因为这辆车朝府门前驶来时,周围的马车齐齐自觉的为那两辆马车让开一道,而走在后头的马车则默默的与其保持至少五尺之距。
“居然都来了,”此刻,有人在马车周围窃窃私语,“话说,这尹家家主与左丘家家主自从六年前宣布对立以来,两人是均未出现在同一场合的,你说,今日这两家怎么就撞上了······不过看来,今天咱们是有好戏看喽——”
一人眯着眼道:“看什么好戏?不过是相互见面装作不识罢了,这两姓恩怨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了,双方难不成还会有丝毫尴尬?再说,这左丘及尹氏家族两位家主走到哪里不是人人巴结?不过,今日是咱们东陵的当朝九皇子殿下亲自相邀,他们难道能推诿不来?”
另一人顿时冷笑一声,“哼,就算是九皇子殿下亲自相邀又如何?难道你没听说过,左丘氏和尹氏两家后盾强大,在帝京的靠山啊,说出来都能吓死个人呢,当初甚至有人偷偷猜测到,这尹家之所以有今日还拜······”顿了顿,一脸神秘,“帝京上头的那位所赐,这两户恐怕是没有真正把九皇子殿下放在眼里吧······”
“那左丘氏族呢?”
“唉,不可说不可说啊。”
“连上头的那位都有牵扯了,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哦——”忽然间又有一人凑近,声音中似是充满无限好奇,“由此看来,今日九皇子殿下这一局,是达不到目的喽?”
“哎呀——你说这九皇子殿下倡什么赈灾善捐啊?”一人摇头,“你想啊,这黔州本就水陆交通发达,虽然每年水旱频发,但毕竟是咱们东陵的龙子龙孙发家之地,东陵朝中大员大都在此也各有田庄,这黔州大部分的良田其实老早便那群巨贾世家瓜分了,而这个地区老百姓缺粮之困也多半是由此而起啊······”
一人琢磨片刻,赞同道:“这九皇子殿下想让这些商家大户的指缝里漏出点粮来,此举确实可解眼下黔州少粮之困,不过,那些大族富贾多半有都商人癖习而最是吝啬,难不成还能指望他们能慷慨解囊?所以啊,要我看,九皇子殿下这场善捐,多半还是不尽人意喽!”
“受教受教啊,哦,请问几位是?”
“唔,鄙人是岳州太守的随从。”
“岳州太守也来啦?”
“鄙人是辰州太守的亲随,”众人这才惊觉中间出现一个俊美至极的少年,回过神,一时齐齐惊叹,“咦——敢问这位小兄弟是?”
“哦,鄙人也是一个亲随。”
“哦?不知你是那个州府太守的亲随啊?”众人更是犹疑,像眼前少年这样的容貌气度,怎么看也不像仅仅是位亲随啊?
“咱们怎么都没见过呢?”
少年“唔”一声,偏头想了想,道:“咱们确实是没见过,在下刚来黔州。”
“你是黔州太守大人的亲随?”众人更加惊讶。
“啊?鄙人其实······”突然间少年一顿,话到嘴边突然便收了回去,却见他的身旁出现一青年男子,身着一袭竹青色雅致锦袍,风度翩翩,恭敬地朝少年拱手一礼。
“五公子。”
少年清眸微微一眯,默了片刻,突然间嘴角绽开一抹光华,朝前作揖,笑道:“想必这位便是童家的新任家主了,有劳您走这一趟了。”
“应该的。”青年点头一笑。
童家新任家主,童曜,年纪刚过双十。在今年立春之时便继承了童家家主之位,自小资质不凡,为人恭谦。
周围人顿时看得云里雾里的。这到底是谁家不懂事的随从,居然还毫不心虚的承了童家家主的一礼?不过,话说回来,就这少年通身的风度哪里有一点像随从了?众人不由在心里暗骂一句“自己他妈是眼瞎”!急忙又凑上前去,微一犹豫之后,拱手问:“请问——这位公子,不知您到底是······”
“哦,在下是九殿下的随从。”
“唔——啊?”
此时忽地有人大喊:“对面的!还不停车吗?你再向前走几步,就要撞上了!”
尹家的梨花木马车这才慢悠悠地停下,一声深棕色衣服的车夫抬起头,神色相当不善地瞥了对面的车夫一眼,鼻孔冷冷一哼。
“家主,到了。”
一语落地,两辆马车的深色车帘齐齐被掀开,梨花木马车中走下来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的男子,一袭深黑色尊贵沉袍,长而浓的眉,眼睛细长,眸中偶有阴鹜一掠而过,之后见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对面马车中走下的一身紫棠色锦衣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面色沉稳,肤色微黑,身量高大。
“尹家主,这边请。”
“左丘家主,这边请。”
此时,两位家主刚一下车,即刻两边便各自有人恭敬地迎了上去。
琳琅美酒珠光翠,凤箫声动满堂辉。
九皇子东翎湛高坐上首,离其最近的左右两席分别坐着黔州太守、岳州太守、辰州太守及永州太守,下首坐着众多来自黔州及黔州附近大州的显贵之家,一堂相谈甚欢,不时有大笑声起。
东翎湛轻抬瓷盏,白瓷酒盏正好堪堪掩住嘴角嘲讽一笑,那微勾的弧度无人瞧见,却绝对是可晃人心神。人情沉凉,冷暖自知。黔州百姓遭受大旱之苦,本来他还想着先不要将这敕令颁发,便先用了赈灾“善捐”之名试探了一下这群富贾大族的态度,谁知这群在东陵国土之下大富大贵的巨贾们,竟然比皇家还能守财······风度礼节的外壳,薄情寡义的内核。满嘴的为国解囊,私下的阳奉阴违。
那天“善款”数额呈上来之后,打开一看,估计差点儿就可以笑抽了随侍的一大批京畿大内亲卫了。那天之后,他还亲自出金帖向各氏富贾下了请帖,竟然大部分被委婉推辞了。什么自己要过六十大寿了、家里有曾孙出生了,得亲去帝京给刑部尚书贺寿啊······最后,竟还有直截的回复家里死了人而不宜出行的,墨子卿听闻这个之后,当天便以朝廷的名义为其送去了九个大花圈,说是寓意长长久久,憋得底下人想笑又不敢笑,一身大汗淋漓······
看来是时候抛出诱饵了。东翎湛微不可闻的轻叹,手中瓷盏轻轻一放下,便又有下人为其满上一杯。
东翎湛同几位一州之长喝酒的同时,底下的各族家主或是在家族里说得上话的掌事看似也相当悠闲地坐于下首,各自谈笑风生,好不欢快,而事实上那群人各自的那两颗眼珠子是齐齐转溜的飞快,取巧算计想得着迷不已。
“不知沈家主是否有听说过,商税一事?”
“昨个有人放出风声,说九皇子此次前来黔州赈灾,还拿了一道敕令······”
“原来尤家主也听说了,确实是有人放出风声,”那人讳莫如深地朝四周扫一圈,朝西北的方向轻轻一指,压低声音,“而且呀,这消息还是从上头传来的呢······”
“嗯,可那敕令又没见着影子,不就没法确定这消息的真假了吗?”另一人偷偷朝上首微瞄了一眼,目光瞬间便收回,状若无意地低头喝酒。
突然间,东翎湛缓缓从案旁站起,满堂倏时便一静。
“本皇子今日终于见着诸位了,”东翎湛淡淡一笑,“诸位可都是大忙人啊,前几日诸位不是出游不在府中啊,便是府中有事不宜出行,而今日却见诸位不乏有千里迢迢赶来的,本皇子心中当真欣慰欢喜。”
东翎湛轻轻举杯,众人顿时齐齐站起。
“能得九皇子殿下相邀,是我等的福气。”左丘家家主倏然笑道,起身后便直直朝东翎湛作了一揖。
“左丘家家主,您能来,本皇子真是甚幸。”东翎湛眸色微微一深,薄唇扬起。
“九皇子殿下实在太客气了,您风姿艳逸,神采过人,英姿令人无限神往。您亲自下的帖子,左丘一族哪里能拂了九皇子殿下的面子?”
见左丘家家主起身恭敬行礼,言笑晏晏,周围的人若有所思地对视一眼,也齐齐朝着东翎湛做一揖礼,之后便举杯笑意满满:“敬九皇子殿下。”
对面的尹家家主眸色微寒,却只是脸色淡淡的起身,默然不语。而尹家家主身后自然也跟着一群人,却是低着头,不时往左右身旁相互瞅着。
东翎湛唇角笑意依旧浅淡,眸子微微垂下时,掠过一抹深意。今日前来的这群人可都是黔州极其附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家族大都与帝京贵族关系密切。可以说,此地人情关系最是复杂,因着利益而结抱成团,却也可为利益而各自反目。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而皆为利往。这唯利至上,为利倾轧,实乃赤裸裸的商人本性,这群人可以说是难相与,却也可以说是易相与。
不过——东翎湛凤眸微抬,默不作声地在尹家家主那一席前后都扫了个遍,手中瓷盏微微摩挲。自打前些日子,在赈灾“善捐”名号出来之后,便即刻有人私底下偷偷召集一些地区望族,抱成一团而狼狈为奸,暗地里哄抬粮价,借着帝京权贵之名,力压地方郡府,让那本就高飘的粮价又隐隐有一路飙升之势,地方郡府却只能忍气吞声地朝这些人高价购买粮食······然而,更有甚者,是郡府与大族相互勾结,向外倒卖粮食······
东翎湛忽地便叹然一笑。这黔州及周围的富贾之家虽然众多,而能集聚号令众人的却也不过——也就那么几个大族了。
“九皇子殿下,今日召我等前来,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童家家主拱手一礼,笑问。一时招来无数人复杂的目光,只是目光中更多的却是微带轻视。这童家刚上任的家主,年纪毕竟是太轻,太不懂得低敛。这种场合,谁会第一个去提出这问题,这不摆明了自个便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为利而来,这话若要提,也该是上首的九皇子先亲口提出来吧。
东翎湛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轻的童家家主,半晌才轻轻一笑,答:“本皇子确实有一事——”
四座顿时一静,耳朵一尖地静待东翎湛接下了话。
“其实想必诸位已略有所闻了,外界传闻中,皇帝陛下有一道敕令,与在座诸位都大有关系的——确有其事。”
语落,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各自眸中似是闪过百般想法,而却在一瞬间便收敛于无声,默然不语地站于原地。
“朝廷商税或将停收,而就看各位,究竟要,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