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书网 勤书网
登录 | 注册

正在阅读> 奉安开国纪事>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血松

选择阅读主题:

第二十三章 血松

作者:瓜 | 发布时间 | 2016-11-20 | 字数:4812

扫一眼白玉兰自山下带回的通缉令,半两对那画像的画师技艺,不敢恭维。

一张鬼面瞪着圆溜溜的双眼,咧开大嘴像是在笑,两根獠牙长短不一,样子滑稽得很。

她取下挂在墙壁上的面具,摆在画像边,狰狞可怖的面孔,白玉兰看得久了还是会心悸。

通缉令上朱色“悬赏”二字,却不印上姓名。

这是官府玩的小伎俩,怕引得民心恐慌,没有详写画上人所犯罪案。

而消息是藏不住的,只一人便做尽盗窃杀人诸多恶行,江湖上传言鬼面人嗜血阴森,疯魔一般以折磨人命为乐。

稚子顽皮,老人教训哄骗,也要搬出鬼面人来威吓他们乖顺听话,不然便要被抓去生吞。

若是在江湖上混得久,便能认得出鬼面乃是毒王元琅的标识。

面具下的人是何样貌,却是没有法子知道了。

白玉兰清楚,这丑恶面具背后,是眼前寻常女子面容的半两。

她随着年岁渐长,有了女人的模样。比初来时高了些,身形也不再干瘪,略见丰腴。

有时她懒懒倚在窗边发呆,白玉兰偶尔看见,会恍若不认得。

明明样貌不曾大改,浅色疤痕还爬在她脸侧。

她有多大了。

现下是奉安国历十五年,半两不知道自己生辰,从没庆过生日,看着一个小人成长起来,不知年岁。

目盼流转,眼神自远处收回,看向自己,薄唇轻抿而笑。

白玉兰神思有些恍惚。

半两不是绝美的女人,容颜姿色也不及庄内大半美人,可她不时周身发散出无味无形的风情,让人移不开眼。

她偏头靠向窗台,身若无骨地攀附,有气无力地问

“怎么还不吃饭,我饿了。”

白玉兰松下一口气,失神只是一瞬。

半两还是那样的性情,阴晴不定,狡黠乖戾,而多半时候,不过是好吃懒做嘴还刻薄的小女子。

白玉兰收起通缉令,放入书柜木匣内,那里面还存着数张黄纸,皆是对半两的通缉。

桌上药书摊开,半两本无心去看。任清风吹拂进屋里来,掀着书页翻飞。

白玉兰眼神停在一页上,是精细描绘的一棵松。

他不禁好奇

“松树也能入药?”

半两随他的问询,看向书上的图绘。

“这不普通的松树,”半两拨正书页,点指在名称一栏,“血松,万金难求的孤品。”

白玉兰对半两研读的制毒典籍没什么兴趣,随意多看两眼欲作罢。

余光瞥见一行字:茎墨叶红。

墨一般黑的树干枝杈,赤色的针叶。那不就是红松,随处可见,并不见得多珍贵,又何必另起他名。

这么思索着,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画面。

他不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好像,见过的。”

半两看白玉兰迷迷蒙蒙的面色,问他

“见过什么?血松?”

她初时没当真,可白玉兰不会骗她。他思索得认真,眉头不自主的蹙起。

半两有几分相信了,她起身凑到白玉兰身前追问

“你真见过?这血松从根到叶都是宝啊,你可得告诉我在哪见的。”

白玉兰被她隔着单薄衣衫有些不自在,他没想过与半两要分个男女有别。

一闪神记起来了,他印象里有这种样子的树,他那时以为看见的就是红松,看形态不太像,却也没太在意。

“你知不知道北山北是一面断崖?”白玉兰被半两期待的眼神,感染的也有些兴奋,“我很多年前喜欢早起爬山去看日出,走到山的最深处,就是断崖。”

白玉兰说着,记忆也清晰起来

“那天我看到那样一棵树,在圆日升起时,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若说它是寻常红松,白玉兰此刻有些不太能信。

“你能肯定?不是眼花?”

半两拽着他衣袖,急迫的等他答复。

白玉兰只是不肯定的告诉她

“我赶着回庄里早训,没走近细看。”

半两倒不丧气,既然这里就是北山,亲自去寻一趟也方便。

她即刻就要出发,急急走到书房口,才想起来什么,回身问白玉兰

“榕珠呢,她去哪了。”

白玉兰笑道

“大概,又去找释变师父切磋了吧。”

半两觉得自己问的多余。榕珠在她身边服服帖帖从不惹事,只是仍对释变过分执着,在庄里碰巧遇到了,就是好一阵折腾。现在她明白自己在庄里绝对安全,不用贴身防备着,也学会闲着无聊时,就去找释变的茬。

可几年来榕珠没一次回来时,不是沮丧着脸。

她越斗不过,越是要常常去烦扰。释变找上门来向半两抱怨,也不是一两次了。

彤瑜庄位居北山谷,半两要么下山,要么在庄内消磨时间,没向山上去过。

想来半日也就回了,便不等榕珠。

白玉兰怕她在山里迷了路,执意要跟着。

换身轻便衣裳,上山了。

北山正如其名,是奉安国最北面的一座山。

山不太高,却绵延数百里,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横亘在奉安北界。

再往北,是散落高原上的游牧部族。奉安强敌萨络是其中人口最多,军队最整饬的一支。萨络多年来在西北合并诸多小部,未向北山北征伐,也是碍着这一山阻隔,势力扩散至此也不能突入奉安国界,便暂且搁置。

半两掰了一段枯枝作杖,撑着爬到半山腰,气虚得不行,坐在石台上歇息。

“你说你爬山来,只为看日出?”

半两喘着气,不能理解白玉兰。

白玉兰也许久没来过山上,不能说有多轻松。他早有先见,摘下腰间水囊拧开塞头,还没饮入一口就被半两夺去,先喝了大口。

看她不惜水,嘴角边撒漏溢出,白玉兰心疼,待她喝够赶紧接过。

越往山上走,迷雾越浓。落脚之处也越险峻,没之前那么好走了。白玉兰跟来的确有作用,半两想若只有自己一人,估计早打道回府了。

将要登顶,半两遥目所及,尽是云雾汪洋,确如白玉兰所言,徒留脚下一面断崖。

探着身向崖边下望,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白玉兰牵拉着半两生怕她失足,被满不在乎的甩开。

“再往哪走?”半两问他。

“顺着断崖边,总会找到的。”

崖面上已不见植被覆盖,光秃秃的岩石裸露。

半两一眼发现了雾气中的树影,孤零零立在那。

至此她还不抱十足的信心,按捺着期待走得快些,走近点确认。

这一条路像一架不能到达对岸的断桥,突兀悬吊在断崖边。它就长在尽头,树身向云海外伸爬。

血红的针叶茂密生长,撑开宽厚顶盖。墨黑枝干穿插在红叶中,主干扎入身下巨岩里,不知根茎分叉末梢埋到多深的地里,汲取养分,才能长成魁梧挺拔模样。

是了,是血松。

半两不必对照书上描述,也能肯定。那些被她翻了无数遍的天下珍品集,她倒背如流。

“是你要找的吗。”

白玉兰跟上前来,仰头望着一树浓稠的暗红,这不是红松会有的叶色,他猜想血松大概是同一类,历经变种世间少有,才弥足珍贵。

半两心情大好,笑说

“世上独一无二的血松,竟被我找到了。”

白玉兰不解她何以如此肯定,这一棵是绝无仅有的。眼神被它通体乌黑的躯干吸引,伸手去摸,如岩石坚硬,木干纹理不似松类笔直,有些蜿蜒曲折。

他不知看见什么,慌忙缩回手。半两看向他,眼神询问。

“这,这一块纹理,像极了……”

“人脸。”

半两倒不至于大惊小怪,她早看见那墨黑人面浮在树干上,与旁的纹理融作一体,不显突兀。仔细看着宛如人沉睡在木干内,宁静安详。

“果然是奇株啊,吸收日月精华被赋予了灵性,才会生出如此栩栩如生的形态来。”

白玉兰感叹天地鬼斧神工,造化出浑若天成的灵树,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树人’。

半两不为所动,依着书上所写如实告诉他

“血松破芽生长,不靠雨露恩泽,全凭活人血脉滋养,由腹内伸枝抽穗,上下齐发,一日便可长作成树。生根遇土,则人亡。”

白玉兰听她所言,逐渐惊骇地说不出话来。

“简言之,这血松本不是树,原就是个大活人。你现在看到的,是这人的一具遗骸。”

半两说着,拣了树下一根落叶,拦腰掐断,拉过白玉兰的手放在他掌心里。

白玉兰便眼见着断口渗出红汁,半两眼里笑意,分明告诉他这是何物。

“是血?”他抖着双唇,说出口来令自己毛骨悚然,赶紧连退几步,扔了断叶。

半两不以为意地说

“人早死了,只是血液未干,有什么好怕。”

便掏出一把匕首来,走到树身前,只需剥下一片树皮来带回去研究,她便能重新造出千万株雪松。

刀刃尚未挨着树皮,忽觉得耳畔劲风鼓塞,只听身后白玉兰一声惊呼

“庄主……”

……

奉安国历十一年冬,国君齐珣亲率铁骑精兵,征讨撕毁合约,进犯奉安北境的萨络大军。只数月便擒萨络首帅,斩于军前。

萨络王见败势已定,提出和谈,派长子入奉安绵梨城,与奉安使者签订停战条约。

萨络位于奉安国西北面,绵梨城乃是萨络南郡与奉安都城乾邑之间,相隔着数座城池中的一座小城,因盛产梨花闻名。

“可惜现下还是深冬,要等到回春才能看见满城花开的盛景啊。”

半两围裹着层层棉衣,披裘戴帽还怀抱暖炉,缩作一团。

马车里还有奴玉,他像是不怕冷,只披了件毛领外袍。

奴玉撩开车窗布帘望眼,外面白皑皑一片,点缀路边参差枯枝,是好一场暴雪后的景象。

半两被窗外灌入的寒气冻得一哆嗦,赶忙抬手放下窗帘

“冷死了,快关上。”

“你越是畏惧严寒,才越觉得冷。”

奴玉探手抚上半两的脸蛋,温热。

半两惊得躲开,对他道

“你的手铁一样的冰,像死人的手,还不多穿些。”

奴玉轻笑,将玉指收入袍内。

这丫头来庄里有一年多的时日,交代她大小事务都完成得不错。

他许诺要教她的媚术,其实是自己随口扯的个名字。

奴玉年少便被净身,调教成男宠侍奉男子,本来的心性早被忘得差不多,只磨就一副娇软妖娆的身子骨,和媚态横生的脾性。所谓媚术,大概是他多年承欢男子身下,依附他们的权财为生,养成的取悦于人的技巧。

言出必行,奴玉没有赖账。在彤瑜庄对半两言传身教,教她如何用自己天生的优势,向献媚之人获取自己所需。

这不似弹琴下棋,有个章法可以依凭。半两学东西快,也只模拟个皮相,不能参透其中魂骨。说白了,半两学到的东西,在拥花楼里也可以学,不过是淫糜色相待人。

半两也清楚知道这些,只是找不到法门像奴玉那般,鬼魅似的夺魂摄魄。

雪路坎坷湿滑,马车行进艰难,摇摇晃晃,连带着里面的人也不安宁。

奴玉闭目,听马蹄踢踏,马唇负累粗喘,以及半两上下牙打颤。

“庄主亲自出手,想来此行必得保稳妥。怎么不带穆管事那样经验老练的人,反倒拖着我这么个累赘。”

半两哆嗦着问奴玉,被问的眯眼瞧她,又阖上双目,不答话。

半两看他不说话,再多问也是不说。

她想起临行前,榕珠还是往常一样跟在自己后面,恍然不觉奴玉的眼神。

他不要她跟着下山,榕珠知此,几乎要与奴玉动手,被半两拦下。

半两也是一百个不愿意与榕珠分开,别的不说,在这样冰天雪地的深冬,她离不开榕珠。是天生体质的缘故,榕珠就像一个自发热的火炉,浑身暖热。

半两搂抱着榕珠在冬夜里睡去,可保一夜安眠好梦。

颠簸了一路,马车总算停下。

半两还不愿出去,奴玉拉开车帘,寒风逼得半两往车里面挤,奴玉不由分说扯着她下车。

“是梁公子吗,恭候多日了。”

半两眯眼看去,是个鹤发老者,长须垂到胸前,还辫系了个挂坠。

奴玉拨开衣袍,合袖作揖,低顺眼眉,慈善面目是半两没见过的模样。

他开口回应

“大雪封路,怕耽误日程走了小道,没迟了才好。”

“刚好刚好,雪路难走,梁公子劳顿辛苦了,快请进来。”

老者侧身让道,半两才发觉马车所停道边,是一户宅院,门牌匾额虽旧,却也是质地精良的木材。

院内一旁是个马厩,看得出皆是精壮良驹。楼阁门户参差,排序有致,进出各式人等,莽汉书生皆有。看着大概是一处驿馆。

奴玉套上斗篷兜帽,由老者引领向内院走。

半两想他面容出众,不遮掩些确实易引人注目。跟着绕过一排客房,行至内院,来往的人不似前院众多,只寥寥数人。看衣饰气度,也不是前院人可比。

半两猜想这驿馆将人分作三六九等,老者安置她同奴玉歇脚的住处,应是上等人才承受得起的客房。

房内中央是早生好火的四方暖炉,半两先行一步入内,坐在炉边取暖。

老者目光在她身后多停留片刻,躬身向奴玉行礼拜退。

这一日里奴玉足不出户,就在房内写写画画。三餐都有下人送来,热水也随时供应。

半两窝在内室床榻里,和衣裹着棉被,要吃饭了才起身,吃过便又钻回去。

“你这是要冬眠?”

奴玉描了一幅冬梅图,不甚满意,揉了扔到一边。

半两半梦半醒,听得清奴玉的话。

她怀中的黑蛇虽与她贴身,也早僵作一团进入冬眠期了。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传染,被褥里的温暖叫她眷恋,怎么睡也睡不够,醒不过来。

她知道奴玉下山一趟,不是来这驿馆闲散度日的。趁着他还没行动,在床上多温存片刻。

第二日清早,半两被一阵嘈杂吵醒。本想翻身拉过棉被蒙住脑袋,身旁人拽住另一头不让她得逞。

奴玉掀开被子撑起身,挪到半两身侧,披散长发垂落到她面上,搔弄脸颊鼻息扰她睡意。

“起来,有事做了。”

半两负隅顽抗牵扯被角,不愿睁眼面对现实

“再睡一会儿,一会儿……”

“起来。”

这一声入耳,半两知道没什么转圜余地了。

磨蹭着坐起身,怀抱被褥迷蒙睁眼。

奴玉下榻,只着一身单薄里衬。

取过长袍来披上身,徐徐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