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易主
榕珠坐在浴桶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记得本是被释变困在床榻上,听他说养好伤再去杀他。
迷糊睡着,醒来却在这里,泡在一桶温水中。
半两趴在桶边看她,手在水面上撩拨。
榕珠发现自己想动却动不了。水里泛着乳白色,飘出奇异的香,榕珠身上刺麻酥软,使不上一点力气。
半两见她醒了,对她温和一笑
“你别慌,我不想对你不利,因为你见到我便要杀我,我只能用这种法子和你好好说话。”
榕珠望着半两,眼中有暗火在烧。
天知道,榕珠是第一次明白了恨。
她对自己情感的体察,连迟钝都算不上。
幼年与亲族分离时,还没学会表达喜怒。
赵启元收留她,成为她的主人,他死了,榕珠都不知道自己没一点悲哀。
她所体验的那种胸中闷热的感受,其实是被欺骗的愤恨。
“我给你赔不是,是我的错。”
扮靓撇着眉毛作出可怜的模样。
“不是我要杀赵启元,实在是身不由己。”
她不好生把事情办妥贴,奴玉不教她媚术不说,可能还要罚她。抄写经文还是练琴练到吐,总之她确实身不由己。
再者,也是赵启元自己作孽,赶着那么个当口。
她本来可以不必双手沾染赵启元的鲜血。
她不得榕珠的回应,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接着往下说
“你的旧主,只有赵启元一个,对吧。”
半两从榕珠眼里,确认自己没猜错。
“至于那个赵熙亭,她能那样传唤你,只因为她是账簿,是赵启元要你保护好的东西。我说的对不对?”
榕珠点头。
“那么,是谁要你来杀我的。是赵熙亭?她不是你的主人,你为什么要对她言听计从。”
榕珠眼里氤氲起来。
半两要的便是她顺着自己的话去想。她说着,取过调制好的香精,滴洒在浴桶里。不一会儿,杂糅花香满溢整间屋子。
“赵启元已经死了,确切说来,你现在没有主人了,你不必听任何人吩咐。”
榕珠不着寸缕的身体呈现在她眼前,她从水中捞起榕珠一只胳膊,涂抹上滋养香膏。而榕珠渗入身体里的毒性没挥发,仍旧不能动,只能任半两端着自己的手臂揉捏。
半两不指望三言两语改变榕珠的固执,至少她现在已经让榕珠意识到,她已是个无主的野兽了。
榕珠体格纤瘦,是她这年纪该有的身板。可于她而言不是理所应当,半两还是好奇
“他们说白族人力大,你的力气有多大呢?你是习武的人,怎么不长一点肌肉,胳膊比我的还细。”
榕珠想告诉她这是天生的,自己的力气能拉得动并驾齐驱的牛车。但一句话还没说完,看半两也听不明白的样子。
“看你的身体,想必跟我一样,也是靠天养的。”
半两抚摸榕珠身上有些碍眼的伤痕,敷上药油。榕珠只觉清凉自伤口蔓延进皮肉里,伴着半两指腹摩擦的瘙痒。
那人不顾及长袖掉落浴桶,浸湿了衣裳,一双手轻柔在自己身上游走,让榕珠脑中闪过赵启元的脸。
他只是不会像半两,嘴里说这么多话。
榕珠思绪有些迷糊,将赵府里的记忆与眼前的人混淆起来。
转而定了心神。
不一样,她待她同赵启元不一样。
榕珠将要睡去,忽听得脆铃声响。
她睁开了双眼看过去,见半两手中拎着两枚镂雕铜铃。
“忘记告诉你,赵熙亭也死了。我们前脚走,她后脚便去投湖了。”半两看着榕珠低垂下眼眸,对这件事是不甚在意的。
半两暗想,嫁不出去,也不至于要寻短见。至少赵熙亭不是那样的女子。
山下人送来那一枚铃铛时,半两就知道,赵熙亭的死绝非她所愿。
半两只是要她清楚,她身后再没有值得牵挂的东西。
榕珠在半两悉心的护理下,分辨不清是否是毒性,叫她愈发松软身躯,眼皮渐渐沉重快要睁不开。
恍惚间听见半两贴在自己耳侧,喃喃开口
“我来做你的主人,好不好。”
榕珠听得分明,她说她来做自己的主人。
印象里族里长辈们都有主人。
他们忙忙碌碌都是在为主人做事,她那时心中无比的神往,有一天能够拥有自己的主人。
半两轻言细语地说她会做个好主人,只做她一个人的主人。她不会轻易死掉,抛弃她一人在世间。
…
替榕珠擦净了身体,层层件件套上合体的衣衫。
半两扶着榕珠坐在梳妆镜边,顺着她的长发绾个合适的发髻,将铜铃重新系上她发梢。
一边把榕珠打扮成合乎自己心意的模样,一边絮絮叨叨说些闲言碎语。
讲她在拥花楼的事迹,讲她在彤瑜庄的见闻。不时问榕珠一些话,听她念出一长串她本族的语言,半两尽量听仔细,推测个大概。实在听不明白,也不往心里去。
榕珠仿佛说了以前所有想说的话,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她不知道是半两用药,叫她所言及所思。
那一年榕珠的身边发生了许多事,多到让她觉得一辈子也理不清楚。
她没见过父亲,只记得母亲模糊的样貌。
母亲带着哥哥妹妹与自己,跟随族人们东奔西走,不知要到哪里去,身边的人却每天都在减少。
有一天母亲出门后也没有再回来,一群穿着银甲的中原人闯进家中,她眼看着哥哥妹妹倒在血泊里,还睁着眼看她,只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自己怎么逃出来的,怎么满手满身鲜红的血。
她躲在街角看人来人往,肚子里一天天空着,终于在饥饿的驱使下,偷了一片小摊薄饼。
赶在被摊主逮住前咽下最后一口,还是被揍得全数吐了出来。
不知道哪里来了许多人,她记得自己没有偷他们东西,却要挨他们拳打脚踢。
实在疼得厉害,挥手抵抗,落在身上的捶打瞬间散去。
她看见一人倒在血泊里,就像她的哥哥和妹妹。
人们追赶她,她只有逃。
没有方向地逃,能逃到哪里去。
他们叫嚷着叫她白族人,要把她赶到哪里去。她明明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只是长得不太一样,说的话不一样。
钻入一架轿辇里,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她听见外面蜂拥而至的人声,渐渐散去。
听见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吓得她几乎要叫出声。
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她那时听不太懂中原人说话,至今不能想起。
他给自己饭吃,送她入赵府。
他让自己还能一直活着。
“他是什么人?”
半两一句,将榕珠从回忆里拉出。
榕珠想要摇头,她记不清了。记不清他说的话,记不清他的样貌。唯一不肯定的印象,是他一直坐着,坐在有轮子的座椅上,有人推着他,没见过他站起来。
半两对她道
“想不起便罢了。”
但见镜中榕珠张了张嘴,念出一个字。
仔细听来,是在说“小”。
“小?小什么?”
榕珠透过镜面望着半两,片刻,还是摇头。
榕珠手脚早已能动弹,而她不曾注意。
半两观察她摆弄首饰,微微一笑。
她已消去了杀心。
自己亦然。
手中摇响铃音,引着榕珠发尾那一枚共鸣。
榕珠回身,看向这个谜样的女子。
她不比自己大多少,额前脸侧一道浅浅的疤。
她同一副面孔,却有着千变万化。
她对自己说,要做自己的主人。
榕珠站起身,垂首,跪下。
……
释变不曾想,半两早在他将人带出笼子的那天,就收服了这个难缠的榕珠。他心道,难怪见榕珠早换了一身装扮,原来是半两的配搭。
“她不杀你,还认了你做主。那为什么要成日跟着我?”
释变不明就里,提高了嗓门。
奴玉只在一旁笑,半两拉过榕珠的手,一面走一面回他
“替她的旧主报仇啊。”
榕珠跟在半两身侧,回头望一眼释变,仍是敌意。
“好了,放过他,跟我回去吧。”
半两捏着榕珠手心,走得轻快。
榕珠看她,点头。
释变呆立,看着二人走远。身心疲惫地撑住树干
“她不早这样说。”
奴玉总算将憋了许久的嘲讽说出口
“和尚,那小兽是半两驯服的了,你真没用。”
“早说啊,早说我早解脱了。”释变长吁一口气。
“管她如何,总算是摆脱这个麻烦了。”
释变口气前所未有的轻松。
奴玉却说
“麻烦还不是你自找的。”
说罢拂袖而去,留释变一人在树下彷徨。
榕珠随半两回降霄楼,把白玉兰吓得半死。
他是不会知道其中的渊源,这些日子少见半两出门,回来总要带些从奴玉那讨要的珍品。
这一回直接带回个活人来,还是不久前庄里闹得沸沸扬扬的白族人。
“她叫榕珠,别再白族人长白族人短地叫了。”
半两转脸对榕珠说
“这是白玉兰,没什么用的小白脸。”
榕珠看向那所谓的小白脸,心想他确实白净。
“小,白……”
听见榕珠嘴里琢磨着新词,半两噗嗤笑出声来,径直上楼入书房。
白玉兰早对半两的挤兑免疫,呆立在原地对着榕珠不敢妄动。榕珠探询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打量,看得他毛骨悚然。
勉强向榕珠作揖
“榕珠姑娘,有礼了。”
榕珠将他动作看在眼里,确定他不是半两的奴仆,便学着样子双手交叠,微微倾身。
…
自打归庄,半两一刻也没闲下。
鼎内的小虫早已破卵而出,大约是在半两在山下时的事情。
元琅的尸身一直存放在冰窖里,半两正是要借她湿寒尸气来孕育孵化小虫。
现在元琅最后的一点用处也用尽了,半两没有再留着一具尸体的理由,尘归尘,土归土,将她葬在了山脚下。
她一贯善会养蛊,对于这鼎内的小东西,却不知道它的用处。
暂且搁在不起眼的地方养着,不可以收藏才是安全。
费了好些功夫,将药庐从密林里完整搬回彤瑜庄降霄楼,楼里空房甚多,她将每间房都利用上,存放草药毒蛊,还有元琅留下的制毒典籍。
原来她不认字,只能眼里看着,脑里记着元琅用了哪味药,用量几分。
现在半两平日里习字练琴,跟着各位老师学习诸多技艺,夜深了也不会早些休息,捧着从药庐搬来的书挑灯夜读。
白玉兰不等她睡下,也得陪在一旁。
半两认的字还太少,全靠他不时指教,才能看下去。
有时半两有了新的领悟,还要去找来各味药材来亲自调制。一夜不眠也是常有的。
如此一来进度自然不会很快,一本书耗上几日也难翻过几页纸。
可是半两仍是乐此不疲。
白玉兰觉得她若是还有钟情之物,便是研制毒物了。
降霄楼的后院,也种满了各式药草,陶土瓦罐熬煮着药材,逸发出浓郁的药香,弥散在空气中。
这里是半两专属的药坊。
榕珠来后,与半两同室而居。同吃同睡同行,明明都是住在一处,白玉兰日渐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半两教榕珠说些中原话,怎么教也学不大会,只能发音不准地吐出些简易短词。对半两而言也足够,她领着榕珠向庄里的姑娘公子们致歉,礼数周到,没人再多闲话。
穆连芹还是冰山一样,早训时与半两碰见也不多言语,默认了她身后尾巴一样的榕珠。
释变不会自己来降霄楼,在庄里遇上半两,说不了两句话就得撤身走掉。榕珠拿她那仇视的眼神瞪他,瞅准了空隙还要扑身过来缠斗。
半两只会在一旁看好戏,她叫释变让着榕珠。
隔三差五的,半两会领到任务下山去,榕珠作为贴身护卫,总要跟着一同去。
半两带着榕珠,玩够了才会回庄里来。
她身上的衣裙袖摆几番嫌短,换了不知多少新衣。及腰长发长到拖地,叫榕珠替她剪了又剪,干脆懒得再去梳束,无事时只随性绾作一个发结。
几度春秋过,彤瑜庄里的日子再没起过波澜,而山下人间,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