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驯兽
近来彤瑜庄内不太安宁,说不上是人心惶惶,而大家也都不似往日自在。
穆连芹无事便躲在房内闭门不出,为的是不想被告状。
“穆管事,您跟庄主说说呀。”
一位衣带翩翩的玉面公子,引着一干男女围在穆连芹门外。
他腿上有伤,拄着木杖还需人搀扶。那一日他只不过无事信步,见着个生面孔的女孩,出言问询两句,便遭了难。
那女子生得怪力,只被她挥手撇开,便跌至几丈远。
他抬手止住怨言纷杂的众人,叫他们安静,自己代他们言语
“本来擒住了异族女子,怎么又放出来了。还有公子姑娘们时常能在庄内看见她,都吓得不轻。”
屋内穆连芹清冷的声音传出
“一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人了,还能被一个女娃吓住。”
屋外另一女子有些耐不住,帮着那公子的腔
“她打伤了好些庄里人,怎么庄主竟不处置?”
穆连芹声音更冷了几分
“自己没本事,还指望庄主为你们做什么。”
众人中有人想起什么,也发言道
“还有释变师父,他武艺精深,我前两日却看见他跟着那女子,却不出手制服?难道她竟比释变师父还厉害?”
穆连芹不作声了,屋内外一时安静无人言语。
穆连芹侧卧榻上假寐,不想再与众人多费口舌。她不答话,也无人敢再三追问,碍于她往日威严。
榕珠若是有意伤人性命,哪里还听得到这些人来抱不平。
她心里清楚榕珠现下算不得威胁。旁人以为释变跟着榕珠以防她伤人,其实是榕珠成日里紧缠释变左右,伺机夺他性命,无心顾及他人。
释变将她从笼中放出,免她一死,不知能拖到何时。
耳听得屋外窸窣,人皆唤秦管事,是秦墨来了。
他不是爱凑热闹的人,来了必定是有事,穆连芹睁眼,揣测他的来意。
“庄主与穆管事自有安排,又有释变师父在,你们无须担心,做好分内事即可。”
秦墨遣散了众人,只不过暂时安抚。他没办法说服已身受其害的人,也定不了那些惶惑忧心。他也见过榕珠,杀气实在太甚。
穆连芹知他在门外没走,却不叩门。
秦墨背身立在门外,端详手中折扇,若有所思。
身后门开,他回身报以一笑
“穆管事,受烦扰了。”
穆连芹总见他一张笑脸,却不知他哪来那么多开心事,不能理解。
她不请来人进屋,只说
“承蒙体谅,我确实不堪应付诸多发问。”
秦墨被她这一句,挡回尚未出口的满腹疑惑。
他只得抛去酝酿多时的一番话,拣些闲话来化解
“山中入秋,早晚更比山下凉些,穆管事注意保重身体。”
穆连芹颔首作回应,欲将房门合上。
秦墨心中迟疑一瞬,还是撑手挡住门框
“穆管事……敢问庄内近来伤者医药,损毁修缮支出……算在谁账上。”
穆连芹静默,半晌抬眼看向秦墨
“这是你的事。”
眼前门砰地关上,秦墨后话哽在喉中不能出,只好苦笑摇头。
……
莫说旁人,奴玉一日里,也难得见释变一面。
应着节气,他悉心压条扦插的一片赤丹山茶,在天渐温良的日子里,先后绽蕊。
奴玉曾嫌赤丹花色,朱红浸水一般落俗。偶见白蛾落于其间,两相映衬,倒勾起他的怜爱之意。
飞蛾仿蝶,拙劣的扑花寻芳,选的又是红得不艳不淡,平平不出彩的赤丹。正如无才无德却也不恶的寻常相公,娶了庸人之姿的良家女子,还要你侬我侬学那妙郎佳人,似是能爱出个山崩地裂的态势。
奴玉对此类矫揉造作不自知的人事,总有些许顽劣的偏好。
他难得未着红衣,一身素白坐卧在花丛间,修剪病枝。山下自命风雅之人喜好素衣游野,而奴玉喜好假作这些人,假作他们骄矜的模样。
…
释变落身在花圃边,有些气喘。
奴玉看他一眼,揶揄道
“那叫榕珠的孩子,还追着你不放?”
释变无奈地笑笑。
奴玉虽看不见榕珠的身影,也知道她离得不远。
释变伸手指着身后一株枝叶茂盛的树,奴玉随他指向看去,但见油绿繁叶间一方衣角。
是榕珠隐在此处。
她自知不能胜过释变,只日夜紧随着释变行动,看他稍有不备便横路杀出,不得手就再伺他机。
有时像这样找个遮蔽物藏身,有时明目张胆尾随,总之释变去哪,榕珠便跟去哪。
奴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计较。释变极少有求于他,他开口要人,自己也是给的。
毕竟他也想看看,释变有没有那个本事,收服这个白族人。
只不过现下看来,毫无进展。
奴玉见释变要入花丛里来,急急抬手止住
“你离这远些,别伤了我的花。”
起身牵着衣摆走出,向着释变。
榕珠蹲在树上看得明白,她见过奴玉,知道他是释变那一边的人。
她那日在一片细软卧榻中清醒,撑起身去寻找自己要杀的人,只见释变正坐在房中,望着自己。
立时提起精神,榕珠翻身下榻,连带着身上的被褥滚趴在地。
她身上觉得疲软,攥住手边床帷支起身子,稳住站立。
眼里直直盯住释变,余光搜寻可作兵刃之物。
似是猜透她心中寻思,释变淡淡开口道
“屋里大小摆饰器具我已撤去,要么你自己躺下,养好伤再来杀我,要么我来让你躺下。自己选。”
榕珠听得明白他的话,入谷时已耗去她大半精力,本就奈何释变不得,现下更是势弱。
可她倔着不愿听他劝,虚浮着气息倚在床沿,双腿将要支撑不住却迟迟不肯坐下身去。
她身上原本的衣服还破烂裹着,外面挂一件不合体的长衣,不知是哪个下人随意找来的,松垮垂坠拖在地上堆作一叠,露出一双莹白赤足。
漆木地板是纳凉解暑的利器,这里本是盛夏建的一处小楼,奴玉受不过酷热便会来这。
入了秋,就是一处空房了。
释变看她这副样子会受寒,起身向她走过去。
榕珠正等着他来,冲着他要害使出一招。被释变轻易拿捏住臂腕,就势将人带入床榻内。
不费什么力气,三两下化解了她抗拒挣揣的动作,撩过被子来替她盖上。
榕珠还要起身,释变烦她不过,扶着她肩侧将人压嵌入垫褥里。
手下小人扭动不安分,释变手上控制着力道,小心她的伤处。捕捉到榕珠的眼神,深深地看进去,低沉嗓音轻喝
“待你伤好,我不躲任你来报仇。可你要现在给我添乱,就没这个机会了。”
榕珠安静下来,一贯干净清澈的眼眸,闪着疑云望向释变。
她听得懂释变的话。她不多想这个人为何要这么做,只是还在犹豫该不该信他的话,已经被骗过一次的榕珠,开始学会怀疑。
释变一时脑热保榕珠一命,静坐半天细想,悔不当初。
他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要救她。他也不是想救她,只是不希望看她死在这里。
对着这个还没半两大的女娃,他生不出一丝同情怜悯。可他想着榕珠丧失生气,变作一具尸体的样子,他难受得很。
他觉得,都是赵启元,害他如此不正常。
…
奴玉凑近释变身前,柔荑抚上他颈侧布条包裹下的伤处,故意用了些力道弄疼他,听他痛得嘶了一声。
“你这的伤还没大好,她倒是先生龙活虎了。”
奴玉嘲笑。
释变轻揉伤处说
“毕竟是白族人。”
他那一日为榕珠号脉,这小妮子以为装睡自己不知,被褥下横出一腿来踢向自己,抬手格挡开,仍是一招反制住她。
掂量这一腿的力道和脉象,惊异她好得这样快。
“她没日没夜看住你,不吃不喝不睡的吗。”奴玉问释变。
“这我如何知道,反正她没一刻离开过。”释变答他。
“如厕也要看着?”
释变听奴玉又不正经地调笑,回他
“要看便看了,我也不在意熏着她。不过她每次自己躲远些了。”
奴玉笑得开怀,绞着头发倚在树边,看向释变
“你不奇怪。她怎么不去找半两?”
释变摸着脑袋寻思,他确实奇怪
“我连日里极少出门,在庄内活动也尽量择僻静的位子,就是怕她再伤人。不过她也不对旁人出手,只是要我的命。我刻意不去找丫头,也是防着她二人见面。还怕她先去对丫头下手,看来是我多心。”
榕珠若暂且放下这边,去先向半两寻仇,释变也是能掌控的。现在虽说自己没了自由,还好庄内安定没出乱子。
“穆管事来向我告状了。榕珠打碎的器物,毁坏的建筑,还有受惊的鸟兽,都算你头上。”
奴玉一样样细数,不让释变心里好过。
释变哀叹,却无法赖账。
他有些恼恨自己愚笨的脑袋,想不出有效的法子来驯服榕珠。
奴玉没多说,他自己心里尚且有个期限。这样长久下去不是办法,他自己说出的话得兑现。
他想若是换做半两那丫头,早没几日便解了这困局。
说曹操曹操便到。
半两一路提着裙边,小跑过来。
释变好些日子没去见她,此刻却是最不愿看见。
他心里明白榕珠半两二人相遇,必有一方要吃些苦头,他也觉得,遭罪的多半不会是半两。
“你来做什么。”释变发问。
半两瞟他一眼,回应道
“不是来找你,也不是来找死。”
她知道榕珠在这附近,她并不担忧。
她在奴玉身边站定,乖巧甜甜地笑
“你库房里不是有颗南山灵芝么,你把它给我吧。”
“你找我要了那么多名贵药材,还不够?”
奴玉嘴上嗔怪,脸上是应允的意思。
释变有些不可置信,奴玉摸着半两额发,笑得慈蔼。
奴玉这么宠惯她,慈父的游戏竟还没玩腻。
半两达到目的,才看向释变
“榕珠呢?”
释变又是一惊。
她还一脸平常的四处喊,唤榕珠的名字。
树上有动静,榕珠跳下来落定,在释变震惊的目光中,跪拜在半两脚边。
半两走上前去摘下榕珠发间的碎叶,叫她起来
“你看,你杀不了他。”
榕珠望着她,点头。
“那就该放弃了吧。”
释变将榕珠从牢笼里放出,半两阻拦不得,只有躲得远远的。
而她自出生来好像一直在躲,躲着追打折磨,躲着冷酷的天命。
不是说好步步生花,将脚下的路走得平稳坦荡。
半两想着与其心怀忐忑,不如早些把病根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