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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困兽

作者:瓜 | 发布时间 | 2016-11-17 | 字数:3886

“我没叫你杀人,你怎么把赵启元弄死了?”

奴玉没有责备的意思。

半两一字不差地记得,卷轴里所指示的,只要账簿。

她自有道理同奴玉说

“赵启元腰缠万贯,账簿何止一本。我找着你要的那本就挺费劲了,别的我也顾不了。再说也没人告诉我不能伤人。”

奴玉盘腿坐在凉亭里,下人呈上清洗干净的两张人皮,他摊在腿上端详。

半两小小的身子,正好足够蜷在一人坐的软垫上,刚泡过热水的身体舒缓了疲乏感,她恹恹欲睡。

奴玉点着她的脑袋,不叫她入眠。放下人皮问她

“你看过这账簿了?”

半两眼皮沉重,半睁不睁着看他

“你知道我认得几个字,哪里会看。”

“那和尚呢?”

“他没兴趣仔细瞧。”

奴玉看半两眼睛将要合上,一把抽起她身下软垫,害她翻滚几圈跌在地板上。

半两哀叫着,困意消去大半。

她就势又要躺倒,奴玉及时伸过手去托起她的脑袋

“你就不好奇?这好歹是我交给你的第一份差事。”

半两眼见不听奴玉说话是睡不了,只能软着身子坐起

“你叫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拿账簿,”她揉揉眼睛,看向奴玉,“不算拥花楼那件,也该是杀元琅。这么说起来,你早就盘算好如何利用我了。”

奴玉不否认,扬眉笑道

“你做得很好。”

半两干笑两声,不觉得受了夸赞。

奴玉纤长柔指抚平人皮账簿,肉黄作底青色字迹,只像是古朴的文籍,哪里想得到是从活人身上剥下的。

“其实账簿里写些什么,并不重要。”

奴玉如是说,笑看半两

“赵家没了家主,赵小姐失了这件陪嫁,只怕要一世独守空闺了。”

半两思索,问道

“你是说,我这一趟,目的不在收账簿,而是去侵扰赵府?”

“赵府就此败落,算是意外收获吧,”奴玉明言,“若是借着这账簿,赵小姐那门亲事成了,难免有人要受妨碍。事已至此,倒是斩草除根了。”

他手指落在一行标重文字旁,眼里暗流涌动。

半两听他所言,几乎提及委托上家。看奴玉兴致盎然的样子,不似失言。

她目光移向奴玉手下,只能认出几个算术文字。奴玉不再说下去,便是不打算再告诉她多的事。她不得不对账簿所记内容,多了几分好奇。

而奴玉在她伸手要拿时,将人皮收回。

“没意思,话说一半吊人胃口。”

半两不知自己原有如此多的好奇,她根深蒂固的行事作风,本是事不关己便不多言语。

她想,自己这是变了。

……

尤其听闻榕珠入谷,半两的好奇更加抑制不住。

半两见到榕珠时,她像是一头幼兽,被囚在笼中。

异族衣饰,不似中原人长袍阔袖,布料用得少。不知如何撕扯磨损,榕珠身上褴褛,裸露的面颊肩背,深浅伤口新添,还淌着未干的血。

她两手攥住铁栏拉扯,口中含混说着本族话,而半两听见的,更像是野兽的低吼。

榕珠澄澈而危险的眼睛里,映着释变的身影。

被仇视的人正立在笼边,与所擒猎物对视。

似是量身定制的铁笼,与榕珠一道被安置在杂物库中,房内其余陈列牢笼里,是些珍禽鸟兽,皆是奴玉的藏品。

半两不用想也知道,是奴玉故意如此安排。

释变看半两来了,指着笼中榕珠对她说

“她能耐不小,破了穆管事重重机关闯进来了。”

代价是披了一身伤。

半两见释变未着上衣,身上缠着白布绷带,嘲讽似得嗤笑

“她这副样子,也能伤到你?”

释变不同她置气,摸了摸肩颈说道

“她是拼死要取我性命,一招不慎被她咬了。”

“咬你?”

半两捧腹而笑,身子弯的直不起。

还真是一头兽。

榕珠看见半两,早将敌意转向她,说话声也响亮起来。

“你还笑得出,庄里好些人被她伤了,她没先遇上你,你该庆幸躲了一劫。”

释变说着,脖子上被榕珠噬咬的伤处,又发作生疼起来。

他叫半两听听榕珠说些什么,早前庄内通晓各国语言的人,说她无非是在骂嚷,现下榕珠看见半两,神色有变,说的应是另一番意思。

半两摆摆手,她也不能听懂。

“猜也知道,她是在谴责我言而无信。”

半两隔着铁笼不近不远,她弯身蹲下,笼中榕珠也跟着趴下身子,弓起肩背看她。

“赵家对你究竟多大恩,你要如此忠心,连性命也不要。”

半两抱着双膝蹲坐,探手与笼中人,趁她要抓挠之势迅速收回。逗弄得逞,她笑得开怀。

释变只默然等在一旁。

……

“她是白族人,忠心护主是他们一贯的传统。”

身后穆连芹的声音传来。

释变不自觉退让一边,容她走近到半两身侧。

半两扭头将二人神行看在眼里,屋内气氛微妙变化。

穆连芹开口道

“白族人天赋异禀,出生便比常人力壮,骨骼血脉最适宜练武,曾经江湖上武学宗师,大半出自白族。”

半两听她说话,不知说给谁听。而榕珠渐渐静下来看向穆连芹。

“可惜前朝多年战乱,军队募集白族士兵冲锋陷阵,战事虽因白族人而变化,却不会为其左右。”

穆连芹走到笼前,近处俯视着笼中的榕珠。

半两问道

“战乱早已过去多年,那白族人现在都去哪了。”

穆连芹看她一眼,淡淡地说

“朝廷领教了白族人的厉害,还会与他们同享太平吗。”

白族青壮大半战死疆场,奉安国立,四方平定,归部的残余白族人被各方悄无声息灭口,剩下老幼也遭屠杀。立场不同,利益相背的各方势力,不约而同合作完成了灭族。

那时榕珠不过襁褓婴儿,诸多机缘让她幸免,才活到今日。

释变绕着屋内踱步,察看别的野物。它们有的是伤了腿的鹤,有的是坠落树梢的猴,不外乎已不能独立生存,才被奴玉收在此处,等死。

它们没有人的智慧,却也知道自身处境,眼里黯淡无光,不动不吵,毫无生机。

唯有榕珠,是这里最鲜活的生物。他看向半两,穆连芹,又审视自己,仍旧这么想。

即使她在世上再无同族亲眷,孤身一人。

穆连芹也觉得闲话不是自己所愿,便表明来意

“庄主有言,若不能驯服此物,处死了事。”

榕珠睁着灰绿水色的双眸,静静看着他们。

释变要说什么,被半两抢白

“说不准天底下就这最后一个白族人了,他舍得?”

“不舍得,”穆连芹回答,“也不能放。放了于己不利,杀了好过让她受囚禁之辱。这是庄主原话。”

穆连芹一如既往的冰冷,她的语气向来与她所说的话无干。

半两猜想她用这样的语调,向释变说明女子恋慕的心意,该是何等奇妙的景象。她是真想亲眼看看当时的情形。

“奴玉要她怎么死。”释变话说出口,穆连芹便看他,他还不能如常与她相望。别开眼去。

穆连芹看他如此,说不介怀是假的。而她也想不通,一切挑明之后,自己心境如常,竟较之前还要坦然许多。她已不在意释变想法,只待日久,这份心意也会渐渐淡却消逝,她毫不怀疑。

半两也看得清楚,心乱的人不是穆连芹,而是释变。

她好心化解开沉默的空气

“你都说了,她身负重伤,还能伤及庄内众人。她只能被你一人擒获,自然只有你一人能了结她性命。”

她排开了千万种置人于死地的方法,偏要挤兑释变。

释变一手搭上铁笼,看着里面安静的榕珠。

她确实比起人,更像是兽。赵启元不会在她身上多花功夫教养,她自然生长,除了弱肉强食还能明白什么道理。

“为什么要跟过来,自寻死路。”

榕珠伏着身子不动静。受伤被捉便会死,是万物生存的定律。她会被杀死,这符合定律,没什么不对。

她的旧主,赵启元,也是因此丧命。

榕珠心里不怨恨谁,她不晓得怨恨。她只朦朦遵循这一脉传承下来的,以命护主的本能。也许还有些模糊不清的幼年记忆,教她如此。

释变凝视着榕珠,她不吵闹了。她眼中光华未退,不是认命。

他想,她将身死也视作使命。为主死,便能完成她的使命。

释变想起赵启元死前,眼里的绝望。

那便是榕珠托付了性命的人。

……

“她不会死。”

穆连芹与半两看向释变。

他不杀人,也不会杀榕珠。半两寻他开心胡乱说的话,可他想要当真。

“交给我,若她不能驯服,我亲手了结她。”

释变对着穆连芹,淡然说出。

穆连芹都有些讶异地,面色微有松动。

她知道释变不夺人性命的原则,也深切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不想掺手任何一条生命,不愿将自己牵扯进任何一个人的灵魂。所以他不杀,所以他不动情。所以,他理应不救。

半两的出现,已是破例。就穆连芹所知,当年释变保半两一命,有情势掺杂其中。

那么,榕珠,算是什么呢。

“你想怎么做,奴玉的意思,可不是一直关着她。”半两发问。

“不知道。”

释变说着,摸出腰间的钥匙,便要去开锁。

半两吓得跳到穆连芹身后,大喊

“你作什么?她出来会杀了我的!”

穆连芹忽然被抱住腰身,从未被人亲近的身体,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释变犹疑一会儿,还是开了锁

“放心,她要杀你,先得杀了我。”

眼见着锁芯弹开,半两拔腿便逃出库房去。

笼门微开,榕珠低吼着向释变扑来,像是要撕碎眼前的人。

穆连芹手心按着的银针未发出,那小兽已定住动作,丧志了意志,倒在释变怀中。

穆连芹未看清释变如何动作,只知他叫这小兽暂时晕厥,之后又作何打算。

看着他将榕珠打横抱起,向外走去,穆连芹沉吟片刻开口

“你可想好了。”

释变侧过头来看她,牵起一个笑容

“对不住了。”

穆连芹暗笑。这算什么道歉,为榕珠,还是为她。

身后铁笼生锈的门,挂着锁孔中的钥匙,吱呀缓缓滑开。

穆连芹回身一眼,合上门,拔出钥匙。

……

……

白玉兰有好些日子不见半两,竟觉得颇有些想念。

她对自己向来刻薄,可同住一个屋檐下,相处段日子,也习惯了她不走心的利嘴。

“我已将路线画好,只等你吩咐,就能派人回药庐去,把你需要的东西都搬来了。”

白玉兰将一纸绘图摊开在她眼前。

半两赶着进程练字,斜眼一看,挥笔一个叉抹在图纸上。

“我辛苦画好的,你干什么?”

白玉兰心疼地捧起自己的画作。

半两不屑地回他

“人多口杂,我自己去收拾,不需要别人。”

白玉兰被毁了画,好心被作践,只能委屈地揉作一团扔掉。

半两翻看字帖,上面被朱笔勾选标注了许多,用的都是她看得明白的记号,不用想是白玉兰下的功夫。

他为自己重新描了些琴谱,也是满满的标记。

白玉兰净爱做这些耗功夫的细致活儿,半两暗想秦墨说的不对,白玉兰心性就是个女儿家。

“你会刺绣吗?”她随口一问。

白玉兰检阅她的习练,平常地回答

“闲暇无事绣着玩儿,比不得教你的姐姐。”

分明就是个闺阁女子。

白玉兰不知半两的腹诽,看着她笔下的字迹渐渐成型,心中安慰,面上透出笑容。

半两回来数日极少出门,都是在房内习字练琴,听她的师父们指教技艺。

倒是释变,自他回来,白玉兰一面也未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