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夜到丏州
赈灾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发,日夜兼程地朝黔州的方向赶去。这支队伍由千人组成,墨子卿本来并不明白,大伙儿明明是去监督赈灾情况并颁布老皇帝在黔州的新令,却怎么需要捎上这多人来搞得跟天家出巡一般复杂?
后来,经过他家大哥一提醒,墨子卿顿才若有所悟,却原来,在东陵二年太初历七月,当年老皇帝还在世的皇族第三子,便曾以储君之尊而自请前去黔州极其附近州县地区赈灾,堂堂当朝太子却只带了区区几百号人马便出发,本来以为一切都很顺利,谁知道在奉来县却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动,在这场暴乱之中,当时的东翎氏第三子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落到地上之后两只腿还被生生踩成了残疾。
在那事之后,东陵朝堂各方势力又历经了一次巨大变动······太子最后一把大火烧了自己的东宫寝殿,被救出来之后自此便消失在众人是视野之中。
墨子卿了然的点头。
今日跟随着去黔州的这千人的赈灾队伍,估计也是老皇帝为了安心,才让东翎湛带出来的吧。毕竟黔州那里眼下的情况如何,在这遥遥帝京确实不是很清楚。墨子卿还仔细观察过,这千人组成的队伍其中不乏大内高手,可见这些人被派出来应该是为了保护东翎湛的。
墨子卿转念又想,老皇帝对于东翎湛这个儿子倒也不是不在乎,只是老皇帝对东翎湛的态度太过奇怪,既然心里是在乎的,却为何又让东翎湛在这十几年来受尽白眼苦楚,还险些便命丧黄泉?
不解,真的费猜。墨子卿看似一脸的漫不经心,高坐于踏雪身上,实则心眼胡溜溜地转了个遍。
唉——墨子卿无奈。既然东翎湛身旁有这么多高手保护,那为啥还要他跑这一趟呢?难道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吗?老皇帝心疼一个儿子还要这样子多番算计和遮遮掩掩的吗?老皇帝算计来算计去却不累,但是本公子应付着倒是累啊。
“墨五公子,前头就是丏州了,”东翎湛抬眸看了眼昏暗天下,又扫了眼后头人疲马乏的队伍,回眸道:“今天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很疲惫,今晚便在丏州宿一晚吧。”
墨子卿顿时回神,视线在远处一座巍巍而巨大的建筑上微微一顿,而后便点点头,道:“九殿下,便依您的意思吧,今晚我们先在丏州宿一夜,让大伙儿都好好歇息。”
东翎湛“嗯”了一声,却见墨子卿说一完便纵马往后头跑去,之后只听一阵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东翎湛马头一偏,清澈的眸子看着不远处的那人,茶色的眸子顿时溢满了笑意。
“兄弟们赶紧了,前头到丏州便可以好好歇息了!”
“是!”
丏州,素有“东陵最小州域”之称。其治下包括潭阳、丹阳、裕阳三郡,共一十二小县,其地域虽小,经济却发展迅速,只因为此地气候温暖宜人,四季花开艳丽而繁华如春,由此吸引了一大群巨商富贾、朝廷大臣常年携如花美眷到此流连。
春来街,街如其名当真是春意盎然,娇笑喧闹,两道花开连绵锦绣不绝,四处十里胭脂香气氤氲。这一方的胭脂香气袭人,让刚一进城的这一大群血气方刚的汉子心下顿时一阵骚动,连走在后头的墨子卿面上也显得感慨万分。
“校尉大人,前头便是烟云居啦!待会儿您去不看看飘云姑娘啊?”某个不知死活的墨五公子的侍卫兼车夫清泉小伙子当街便大声喊道。
清泉刚一语落,墨子卿倏地一脸黑线,而前头那一大群汉子顿时贼兮兮的回头一脸好奇犹豫地瞅着墨子卿。
烟云居的飘云姑娘是谁?威麟校尉的小情人?不过,这天人之貌的威麟校尉竟然也会出入这烟花之地吗······
众人一时哑然,心中一阵乱七八糟的。
细细看着校尉大人这副绝丽俊俏之颜,雌雄莫辩得连宫里的如花美眷都比不上哩,而那普通的胭脂水粉更是如同尘埃又哪里可以配得上呢?校尉大人这容貌出去嫖,那青楼女子不得处处倒贴?不过,咱这校尉大人与那群女子在一起便如明月与萤虫,校尉大人大概是······亏了吧?不过,最重要的是,校尉大人不是出于墨家本宗吗?以墨五公子的尊贵身份要什么女人没有,配公主都绰绰有余了,难道还需要去嫖妓找那青楼女子?
一大群的汉子顿时齐齐或勒马或站定,神色狐疑地瞅着墨子卿那俊容,怎么看心里便觉得怎么不可信。
此刻,墨子卿抬眸只淡淡瞥了眼祸从口出的清泉,清泉顿觉身后一凉,呵呵干笑两声后,纵马便远离后头是非之地。
墨子卿淡淡道:“怎么?你们很好奇吗?”
众人立即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咦——”
有几人忽地惊讶地叫道,看着前头某处顿时目不转睛,一时便引得众人齐齐往那方向望去,赫然见前头确实有一家名叫“烟云居”的青楼,众人即刻回头视线灼灼地盯着墨子卿。
墨子卿面色不变,淡然无波。
众人抑不住心中的好奇,于是加快步伐地往那方向靠近。正当众人路过那家“云来居”之时,出乎众人意料的,上头二楼一处巨大梨花窗台被一双纤手缓缓地打开,一女子静静地出现在窗台前,一双秀丽的眸子往底下密密人流懒懒一扫,忽地目光顿时一凝,一瞬不瞬地落在下头一身蓝衣的墨子卿身上。
众人似有所悟地抬眸,眼前倏时便一亮。众人眼前那女子一袭浅绿色普通衣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仙子气质如轻云,一身玉肌伴轻风。
这难道这位便是飘云姑娘吗?嗯——确实是个美人。
不过,这女子的年纪看起来应该是比威麟校尉还大吧······
众人齐齐顿足,眼神飘忽,眼睛不时往后头的墨子卿脸上轻瞟着。
校尉大人,您往上看一眼,往上,往上······
“你们在大街上一直踌躇着,莫非是想进去坐坐?”东翎湛嘴角笑意此时悄然一收,面色微淡地瞟了眼后头众人,背后的一大群汉子顿时面面相觑,稍显放肆的视线终于从墨子卿身上收回。
墨子卿倒是无甚表情,看也不看上头,目光在前头逡巡片刻,顿时微微皱眉,道:“前头过两个街区便是驿站,不过这丏州府太守怎么——”
“大家快让开!请大家赶紧让开——”
一阵杂乱的声响截断墨子卿接下去的话,却见不远处街头一个拐角处,有一大队的穿着深黑色府兵服的士兵朝着这方匆匆而来,当先一人骑马于中间,是穿着一袭深绿官服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神色略显慌张,看到面色淡淡的东翎湛时,微一怔后,才顿时急急忙忙朝这方纵马而来。
“下、下官丏州府太守伦文序,参见九殿下——下官迎接九殿下来迟,还望殿下赎罪。”中年男子行至半道,即刻便下马往前,朝东翎湛重重一跪。
东翎湛微一惊讶,一个轻旋便下了马,扶起伦文序,倏时笑道:“伦大人客气了,本皇子怎会在意这个?”
伦文序犹疑地看了东翎湛一眼,却见其确实一脸笑意疏阔,明眸清澈无波,心下微微一松。
话说自己区区一介文人,除了祖上在前朝出过大学士,他自己实际上身后是无甚背景。当初他只是裕阳县的县令,芝麻大的官却在后来能当上这丏州府太守,这是连他自己都觉着是不知哪里捡来的狗屎运。为官这十年来,他一直便是严于律己克己奉公,这丏州的百姓无一不赞他是一名好官,只是他心里的担忧却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清楚的知道这东陵官场鱼龙混杂到处是藏污纳垢,而没有豪门背景支撑的一遇祸事便是万劫不复,所以,他一直以来便战战兢兢唯恐出一丝差错,今日九皇子持天子敕令进城,他本该在城门口迎接,却不想出了此等意外,这种乌龙以前在他身上却是从未发生过的。
伦文序心下暗叹一声。他从小便在这丏州长大,对此地可谓感情深厚。正是这份特殊感情让他一直以来便希望这丏州可以永远水清无浊而百姓安居乐业。而后来眼见东陵官场风气日渐污浊,见到了那黑暗,这才令他生出考取功名之心,他心中所愿便只是想保住从小他心中的这唯一净土······而眼下唯有保住他这官位,不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由他来守住这片“净土”,这丏州才不至于沾染污秽。
“九殿下,请随下官往这边来,过前头两个街区后便是驿站了,下官已备好一切就待殿下歇息,九殿下请——”伦文序朝东翎湛拱手一礼,毕恭毕敬道。
“伦大人,请。”东翎湛嘴角扬起一抹清浅笑意,那笑意一时晃人眼球,惹得街头的百姓纷纷围了过来。
“太守大人,小包子听娘亲说,这位是从帝京来的大官,他是大官吗?”一个白嫩的小孩子歪着头,冲着中间的伦文序便问,声音稚嫩,娇憨神态可爱至极。
伦文序一回眸,扫见底下的平民孩子,眸色却柔和的下意识便答:“是,这位是九皇子殿下,是帝京来的大官。”
“那是多大的官啊?比大人的官还大吗?”又一孩子问道。
面对稚子之言,伦文序却显得极其有耐心,摸摸孩子的头便笑言:“很大的官呢,皇子当然是比本官还要大很多的官啦。”
答完之后,伦文序面色顿时微一僵。刚才他话里像是包含对皇子指手评定的意思,这可是对东翎氏皇族的大不敬!果不其然,听东翎湛后头有随从大喝一声“放肆”,随从正眸色犀利地盯着他看。
“九殿下,下官······”
伦文序心中一寒,躬身便要解释,却被东翎湛轻轻扶起。却见东翎湛唇角笑意不减,朝后头人示意一下稍安勿躁,才轻声道:“伦大人不必惊惶,本皇子并不计较这些。“为官当如伦文序”,一直以来便听闻丏州府伦大人是一向爱民如子,治理丏州井井有条,今日一见才知果真传闻非虚,本皇子是甚佩,甚敬。”
伦文序微一怔,倒是很快便反应过来,俯首便谢道:“下官多谢九殿下体谅,下官不过是尽下官本分而为陛下尽忠,当不起九皇子夸赞。”
“大人当得起。”
东翎湛笑意深深地看着伦文序,不在言语,翻身便上了马,指挥身后的队伍朝前头而去。伦文序却不知刚才东翎湛的眼神到底是何用意,此刻他急急忙忙地往后退去,翻身上马便叫周围府兵开道。
前头府兵一道走着一边呼道“闲人避让”,周围的百姓偶尔好奇地靠过来瞅瞅这些帝京的大官,却也没有招到府兵的阻截,府兵只是很耐心地再告诉周围人一次“退开”,那些围着的百姓便慢慢地散开。
墨子卿看着井然有序的繁华街头,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丏州伦文序,出生于小氏族伦家,家风严谨受人尊敬却实际上无甚背景,而此人心地淳朴良善,从小在丏州长大,对丏州情感非同一般,只有这样子的人才会将丏州治理得这般官民和谐,井然有序。
这也便是自己六年前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的原因。
墨子卿轻轻拍了拍踏雪的背,踏雪轻鸣了一声,才缓缓踏步随着众人往前走。
曾记得六年前,他刚一拔除了体内的“火云之毒”而大病初愈,便迫不及待地离开那漠北,一路赶往帝京时,曾路过这丏州城,当时的伦文序还只是裕阳县的县令。
那时他住在裕阳县的一家小客栈中,却听说天丏州府前太守的儿子路过裕阳县,自恃身份欺压百姓最后还害了人命,其被愤怒的老百姓们齐齐堵在街口,而后意图偷跑,却在百姓的推搡间出了意外而被马踩死。前太守气怒攻心当即下令将当天在现场与他儿子出事有关的一概人等均捉拿归案,放言要送那些人上路为其亲子陪葬。
那天前太守亲自到这裕阳县来拿人,却连番受裕阳县的巡逻县兵阻拦。前太守满心愤恨便气冲冲地打上门去,却在县衙前被县令伦文序堵了个哑口无言。
“裕阳小县而民风淳朴,令郎当街行凶理应被捉拿归于裕阳府,但其不知悔改却意图伤人逃脱,此等罪恶之状!本官断不能纵容!令郎出了意外又与周围百姓何干?其若不是出了此等意外,本官绝不会就此轻饶!太守大人身为一州百姓父母官,理应行事清正且厚德载物,怎可因私费公而善恶不分?公道自在人心,本官绝不退让!但还望太守大人及时回头,莫要一步错而步步错,到头来后悔晚矣!”
一席话激越荡怀而铿锵正义,赤子心壮烈明朗而撼人心怀。
官界清流。
当时墨子卿便是这样想着。
所以,当时墨子卿拿出墨家本宗的公子玉令出手为得罪了丏州府太守的伦文序作保,而后来回帝京之后,又求了他们墨家大哥设法将伦文序提拔了上来。
而这些却是伦文序不知道的,他只一心一意的做他的百姓好官,守他的丏州净土。后来,渐有“为官当如伦文序”的美名传开。
众人终是到达驿站落脚歇息。此刻,天色渐渐沉暗,却有一蓝衣人独自一人走出了驿站——此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脚步为之一顿。
只见一气息澄净的蓝衣少年从一处阴影里走出,当那沉在阴影里的容颜皆尽显露之时,即时惊得街上行人眼前顿时晃了晃。月色温柔清凉,少年锦衣飞散,神祗般线条精致的脸庞,天地间的光彩都似集中在他眼底,众人像是惊见一轮明月自碧海苍空尽头缓缓升起,刹那间辉映无上苍穹。
难不成,这般容色的少年,想去前头的花街?
众人正惊疑,却见少年忽地薄唇微勾,姿态有些漫不经心地缓步前行,在街的一个拐角,步入一家——普通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