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有龄
醉月酒楼里多是应酬生意的达官贵人,来这吃一顿怎么也得花费三五两银子。不过胡雪岩有心结交王有龄,对于银子也就不怎么看得紧,更何况这银子本来就是冤大头送上门来的呢?
醉月酒楼下面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此刻已经慢慢上了夜色,灯火辉煌之中自有人间热闹祥和的景致让人感到泰然。而远处的西湖水闪动着一抹清亮的月光,更是为窗外的景致增加了几分诗情画意。
油焖竹笋、龙井炒虾、西湖马蹄汤、蜜汁火方和一碗东坡肉,胡雪岩用心点了五个菜。这五个菜有荤有素,有甜有咸,还是典型的四菜一汤。
醉月酒楼此时此刻人也不是很多,小二的很快就把菜上全了。
这书生来杭州已经有年头了,但是总是孤零零一个人游走于茶肆酒坊之间,还从来没有人如此客气而又郑重地招待过他。此时此刻,感觉着座上宾的隆宠,饶是心高气傲的他心里也是暖呼呼的。
“这位兄台,不知在下有何能耐,能够让你垂青?”王有龄虽然满心感动,但心里还是有所疑问。他这话问的比较生硬,着实不是言谈交际的高手。
年前他曾经批评胡雪岩不该乱应酬,但是话说到他自己身上,他却是一点都不会应酬。有所巴结必然是有所求,但是利益这个东西向来是为人所不齿的,王有龄张口就问,虽然性格耿直,但是终归是不太会说话的路数。
胡雪岩一笑,把酒给两个人倒上,也没有回答王有龄的话,而是直接说道:“我虽然和兄台神交已久,但是还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机会交大哥这个朋友呢?”
这书生赶紧一抱拳,说道:“王有龄,字九英,号雪轩,侯官人。”
胡雪岩心中猜度,这书生虽然稍微有点迂腐,但一见面就直接报上字号和籍贯,想来是对我十分真诚。
胡雪岩说道:“我是信和钱庄的出纳,叫做胡光墉,字雪岩。小时候上过一年私塾,但是学会的本事有限,没有号。以后王兄直接叫我雪岩就行了。”
“这可怎么使得?”王有龄赶紧说道。
胡雪岩说道:“有什么使不得的,你有个雪轩,我叫雪岩,正是一对儿呢。来来来,喝酒。”
王有龄想着胡雪岩为人热情,不像是道貌岸然的虚伪之徒,就由着胡雪岩了。
酒过三巡,胡雪岩突然问道:“雪轩,我留意你其实很久了。感觉你是一个胸怀大志,有抱负也有能力的人,为何不去考取个功名,反而天天所在茶楼里混日子呢?”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了王有龄的痛处,王有龄叹了一口气,又兀自喝了一杯酒,说道:“考取功名?你是钱庄里做活的,自然应该知道,这年头考取功名是何等的痴心妄想。虽然我自以为饱读诗书,老庄通达,但是妄想通过科举施展抱负,却也是华而不实,难如登天。”
胡雪岩夹了一口竹笋,说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在十里香混着吧?”
王有龄出神地看着窗外,说道:“实不相瞒,其实家父生前曾经为我捐过一个盐大史。年前我跟随家父,是打算去京城吏部挂号的。但是家父却在杭州病逝了。用以打点吏部的银两也全都为家父治病用完了。这几日我就打算回家了,回老家,凭我这本事当个先生,总归还是有人请我坐馆的。”
胡雪岩一听王有龄这话,立马说道:“这可不行,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因为这么一点事情就垂头丧气地要回老家呢?”
“可是不回老家,又有什么办法呢?”王有龄眼睛里满是黯然之色。
街上已经少了行人,王有龄手指伸向窗外,说道:“你看,看见那对父女了吗?”
胡雪岩依着王有龄的手指一看,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子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那老头已经有了白发,满脸皱纹,一看就是饱经沧桑的人,倒是那姑娘虽然衣着破烂,但是眉清目秀,有一股子风尘遮挡不住的俊美。父女二人跪在台阶上,头深深低着,仿佛要低到泥土里。
“又是卖闺女的,这年头,这样事也不少见了。”胡雪岩感慨了一声。
王有龄喝了一口酒,说道:“这就是如今的世道啊,我有时经常想,就算是我去吏部挂上号,有机会补了实缺,却对这民生疾苦没什么办法。世道日下,多是混吃等死的人,多是抽大烟应酬的人。杜甫有诗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来说的就是现在。”
胡雪岩虽然读书少,但是依旧从王有龄的话里琢磨出了一股子消极厌世的味道。他说道:“雪轩,你这么想可就不对了。这条命放在我们自己手里,我们就应该让他好好的活。至于这条命究竟能够在这世间爆发出多大的能量,却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了。你曾经骂过我不该整日应酬喝酒,其实就是批评我不要荒唐度日,但是你现在满心的荒凉,跟那些天天拿着应酬说事儿,却浑浑噩噩度日的人有什么区别呢?”
王有龄听胡雪岩这么说,摇了摇头,猛地灌了一口酒,说道:“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胡雪岩在结交王有龄之前,早就想了很多。
现在钱庄里贷银子的,有一大半都是读书人。钱庄放银子,看的是读书人的关系后台。老实说,那些有背景有后台的读书人,捐官十有八九能中,这些人是各大钱庄争抢的对象。但是胡雪岩心中却渐渐厌倦了和这些空有背景而没有一丝真本事的读书人打交道。
这些读书人因为有后台,有钱庄巴巴地来送银子,还没当上官就已经摆出了大官的姿态。现在送上银子,等这些人当了官,丝毫不记着你送银子的好,反而觉得钱庄放银子赚利息,讨了他们的便宜。
胡雪岩一直想在官府里找一个关系很硬的后台,那些已经当官的和有当官的做后台的读书人各个眼界天高,根本看不上胡雪岩这个钱庄的出店。
胡雪岩以为,只有资助那些有本事的,有很大机会当官,但是本身又没后台没银子的人,才能够在官府里做出靠山。
而眼前的王有龄无疑就是这么一个投资对象。
胡雪岩喝了点酒,脸上也有了红晕。他心里想着,没有后台,捐官花费自然是不少。但是现在落魄的王有龄毕竟已经捐了一个盐大史,缺的就是取吏部挂号补实缺罢了。王有龄补实缺的机会,还是有的。
这是一门风险很大的买卖。
要是赚了,自己跟着王有龄鸡犬升天,要是赔了,自己顶多被丁掌柜的骂一顿罢了,这生意能做!
想到这里胡雪岩盯着王有龄,说道:“雪轩,要你看,你要是去北京吏部打点捐官,得花多少钱?”
王有龄知道了胡雪岩身份,又听胡雪岩这么一说,心里也生出些希望来,说道:“至少也得三百两。”
胡雪岩知道王有龄其实说的很少了,真正捐官,捐盐大史这样的肥差,又岂是三百两银子能够解决问题的。
胡雪岩当下没有对王有龄允诺什么,而是说道:“雪轩,你其实不需要这样消极度日。实不相瞒,我在信和钱庄混得还算不错,我想想办法,给你凑一笔银子去京城。”
王有龄不是没有想过去钱庄贷银子,但他本不是杭州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没人作担保,加上他也没什么后台,混了几年没一家钱庄愿意给他贷银子。想着回老家,可是在私塾做馆的钱又不够路上的盘缠。
此时听到胡雪岩这么说,王有龄心里也高兴了起来,举起酒杯对着胡雪岩说道:“雪岩,你要是能助我成事,我绝对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胡雪岩一笑:“朋友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