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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黎青衿

作者:瓜 | 发布时间 | 2016-11-04 | 字数:4074

“那是黔将军?是将军大人吗?”

“将军大人死了!”

“将军竟生成这样相貌……”

……

卫兵们一拥而上,他们与将军征战多年,出生入死,自然明白他的苦楚。

如今黔将军最不愿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不是秘密了。他逃避,引刀自尽。他死了。他的亲随们扑倒在他半身赤裸的尸身上,如何嚎啕也唤不醒他了。

他们怎会看不清,暴露在世人面前,无处遁形的绝望的,将军最后的脸色。

是世人的眼光,杀死了黔将军。

卫兵中忽有一人高喊

“在场的一个也不能走!都围起来!”

训练有素的兵士们,立时收了悲痛,拔剑执矛,向着围观人群围将过来。

清水赶紧高声呼号

“快跑!他们要杀人灭口!”

群众们惊叫着拔腿逃窜,不及反应的已最先遭难了。

清水反身向屋后逃去,几名兵士被她引着追赶。而半两早已没入奔逃的人流。

半两顾不得伤势,她拼了命向正堂跑,身子沉重,心中却是无比的激荡畅快。

她要离开拥花楼,她等到机会离开这里了。

她不曾尝试出逃,但从未放弃出逃的心思。

那些耐不住性子急急付诸行动的姑娘丫头,没一个落得好下场。半两目睹她们没头脑的挑战妈妈,不得好死。

而她,将要离开,活着离开。

半两身后是男人女人,死前的惨叫声。

将军大人死在拥花楼,自杀。官兵不问青红皂白杀红了眼,管他姑娘客人都视作将军陪葬。他们以为赶尽杀绝,是维护了将军最后的尊严。

可笑。

将军这般死法,早已定好。怎会轻易凭一干丧失理智的卫兵,抹了刻意为之的痕迹。半两知道一切自有安排,自己不论情愿与否,也作了设计的一环。

无妨,她全盘接受。至少她还活着。

逃出这里,她便能忘记一切,重获新生。

而她又一次,悔恨自己不该早早怀抱期望。

未至正堂,已有人反向内院逃窜。半两眼见奔命之人或身负伤痕,听见堂内兵刃交接,划开皮肉与凄惨哭喊,尚不明又是哪里来的人,也立即反身。

不过须臾,楼内人影四窜。编属不明,突然现身拥花楼内的银甲士兵,几乎攻占了全楼,不知所谓的高呼“不能让将军在天下人前颜面尽失”,迎上人来便砍杀。

半两循着没人的角落四处逃躲,楼内唯一的偏门也聚着士兵。

“将军的死讯哪能传得如此之快。除去楼内那些卫兵,新进来的官兵来得倒是及时。”她见银甲士兵端着不留活口的架势,四处杀人却毫无章法。

被逼的退回内庭,所到之处遍地横尸。半两看见几个横竖倒在地上的将军卫兵,皆身负数处致命伤。

怎么,竟开始自相残杀了吗。

几名银甲士兵举着火把开始引火。半两被逼至死角,未等人发现,躺倒在尸堆里装死。

……

再睁眼时,举目四望已没了活人。

四周已遍布火光,和着满目的血色。半两想借着旁物爬出院墙,也寻不到一处空隙。拥花楼被火海包围了。

烟火呛人,焚着人的皮肉,弥散开令人作呕的气息。士兵尽离去,半两置身恍若无人的拥花楼。她跑向洗衣房,浇了满身的水,浸着湿布掩住口鼻。

倒在不远处的洗衣婆子,半两多看她两眼。为着这婆子不曾打骂过自己。

那婆子身后挨了一刀,架不住年纪大了,失血而亡。

半两才想明白过来,那些银甲士兵不是来屠楼,是为了销毁证据。想必除了将军亲卫,其他人大可不必杀尽,趁乱逃出也无妨。漏网之鱼应不在少数,尽管将楼内事迹散布天下,这是背后谋划之人想要的,黔将军的“死得其所”。

……

半两来不及为迟迟才想通的事懊悔。

她于漫天大火中四处寻找生机,却先寻到了清水。

清水胸口淌着血,渐染了一身水色衣衫。

她脑子里空了一瞬,几步上前俯下身察看。

半两记忆里,几乎没见过她狼狈模样,而她此时气息微浮,不知道下一口气还能不能喘上来。

她躺倒在无人的客房青阶边,感知到身旁来人,缓缓侧目。看到半两,又闭上。

“是你,”清水蹙起眉头,不知是厌恶还是伤痛,时断时续吐出话来“怎么…叫我最后,看见的还是…你……”

……

“你要死了,少说话。”

半两说出这一句,刻意忽略的内伤痛感翻上来,仿佛一只利爪揪着她的胸口,难受的无以复加。

清水艰难地呼吸,自知将死,却听不得半两的告知

“都…要,要死的人,少说……也活不成了。”

本是静静躺着等死的人,见了半两,忽然想起许多旧事来。清水控制着力气,还算平稳的有节律的呼吸,忍着渐渐麻木的痛楚,胸前匀缓的起伏。

合着眼一片昏黑,熊熊烈火炙烤得闷热,蒸出一身薄汗。

那年南下游历,与这丫头初见。小小一个人跪趴在路边,像是泥土里滚出来的,脏得不行。不知几日滴水未进,瘦成个人干,气息奄奄地向过路人求卖身葬父。可惜一张小脸,被骇人的长疤夺去容姿,无人垂怜。

自己叫她抬头时,是想看看年纪,怎料被她一双黑洞洞的招子,晃得不敢直视。

“我有心收你,怎么都不舍得回报一笑?”几乎是刁难,也不知自己那时为了什么,一眼便厌恶了这丫头。她倒是笑了,熟练得体,像是暗自练过千百回。

……

没听见半两再说话,但知道她没走。

清水脸上感觉温热,有水滴落。

睁开眼,两人神情俱是讶异,对望片刻无言。

半两瞪着双眼,手摸上自己的脸,湿热的,徐徐从眼眶里淌出来。

清水诧异她落泪,一口气没喘匀差点背过去。半两见她呼吸不顺,活不了片刻了。想起什么来,问她

“你还有什么遗愿?”问出口来自觉可笑,问这个有什么意义,能替她办到吗,自己又能多活几时。

清水以为,这丫头受自己冷遇刁难,自己早该在她心里死了不知多少遍,原来她会为自己伤心。看她挂着泪痕问自己滑稽的问题,又笑她不小的人了,哭也不会。

也是,自以为看透了她,性子乖戾凉薄,最会假意作态,不是单纯的年幼弱女。其实她哪里懂得人情,只是会学着人的模样说话办事,怕是从没有真心痛快的笑过,哭过。身而为人最简单的情感,她不曾懂得。

清水不禁可惜起来,纵使她打心眼里厌烦半两,也觉得小小一个人,还没遇上过什么好事,若要在这肮脏之地结束一生,终究活得太少。

可幸她尚有转圜余地,而自己……

自察已至弥留之际,确也无牵无挂,为着半两好歹问了,便撑起一口气说

“……我不愿……身为清水,死去。”

半两便要唤她小姐,一如往昔。开口出声,却换了她的本名

“黎,青衿。”

见她含了笑容,半两便接着说

“黎氏次女,青衿小姐。五岁识文,天资聪慧。扮作男儿入学堂,以一人之才辩得先生哑口,辞书归田。性好游历,结识四方文人。年及婚嫁,先有登门送还巨贾聘礼,后有三会皇戚,力退御前指亲……”

清水听她细数,听得不大分明了。吐出残余气息。

闭目前最后一刻,是半两言语不绝的样子,还是一惯的漠然面孔,好像短短相识数年,不曾变过。

怎么都不舍得笑一笑……

……

半两背书一样,将黎青衿平生化作只言片语。她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这些话她自己是说不出来的。她在黎家宅院作侍婢时,耳边总有人念叨着这些,变着法夸这位才女小姐。

她起先不爱听这些,可也躲不过,听得多了倒朗朗上口自己也能说了。

黎青衿原是芳名远播的名媛佳人。

不过那都是前朝的事了。

黎氏与齐氏争权败落,之后不久,她被卖作陪客姑娘,改朝换代,世人仿佛也更新了一拨,旧事种种倒成了上辈子的事一般,关于她的传言也便戛然而止了。

因此这传记似的说辞,注定没有结尾的。半两说着说着便也想不起后文了。

如此,她只好再去看躺着的人,看她满不满意自己背诵的传奇。

那传奇里的女子,安静闭着眼,双颊绯红,额上浮着细汗。

半两以前不辨美丑,对容颜看得甚轻。皮囊而已,皆是天赐的,无所谓高低。

而后她遇着黎青衿,才有了自己对外貌的喜好。

半两已然脱力,瘫坐在清水身边,任火势烧得愈旺,梁架裹着烈焰坍塌,将要吞没自己。

“死了也这么好看,”她喃喃说着,“你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她从第一次见黎青衿,便讨厌她。

“我谁也不恨,谁也不爱,我独独讨厌你,黎青衿。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才想明白过来,我羡慕你啊。

在黔将军房里,我差点要昏死过去了,我确实也昏睡了一会儿,想起来许多事情。

关于我自己的事情,你肯定不知道的。我太久没去想过了,突然它们跑到我脑袋里,很是叫我混乱了一阵。”

她被火光炙热,熏烤得有些恍然,神色麻木,自顾自地说些没人听的话。

她在将军房中,被迷药夺走了理智片刻,想通了许多,而此时仿佛一切都变得没什么意义。

“你不是问过我的爹娘?我跟你说不记得了。那是骗你,我记得清楚着呢。我娘把我爹杀了,却不杀我,你肯定要说可惜了,留这么一祸害。

你早就知道我是个祸害,你看我第一眼就明白的,是不是。你不喜欢我,又买我做什么,当真是个肆意妄为的大小姐。是了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可我羡慕的,也是你的肆意妄为。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拦不了你。你要买我便买,你要去学堂就去,你要游历天下,活得不像个女子,旁的人如何你都可以不在意。连你不再是黎家小姐,成了最低贱的清水,我仍然觉得你那么自由,都不是天命逼迫你的。

你凭什么本事,让所有所有事情,都好像是你自己选的。就像你要怎么活,便能怎么活。”

她抽出清水手里,沾满血迹的玉簪。

“就连死,你都能自己选。你凭什么……”

半两胸口持续抽痛着,此刻越加折磨,要炸裂开一般。她以为是太痛苦了,眼睛里才不停的冒出泪水来,如泉涌一般任她如何忍也止不住。

她都不知道擦一擦流了满面,顺着脸颊滴落的泪水,只环抱着自己无比难受的心脏,埋着脑袋,身体弓成一座小山包。

身上的水被烤干,热出的汗液又浸湿了衣襟,头发湿答答的黏在脖颈上。

她一直蜷在清水身旁,有些无措的哭泣,忘了周围环绕着仿佛烧不尽的大火。

……

……

奴玉收了内气,飞身飘落,来到天井里时,半两正坐在枯井边。

她望着他衣袂浮动,宛若楼里大火中飞出的一束,鲜红的耀目。

“你这么爱穿红。”

半两寥落的身形有些颓然,内伤耗得她无力,只能双手并用撑坐着。

奴玉四下环顾,见此处尚未被火势吞没,也差不多快了,空气燥热,扰得他想快些离开。

半两抬脸看他一眼,又垂下,无悲无喜的问

“是你要清水死?”

奴玉回答

“不是。”

她便长舒出一口气,像是释怀了什么。

“你就要死在这了,还问别人的事?”

“我若求你,你肯不肯救我。”

奴玉有些好笑她不似求人的语气

“我并不想救你,何况救不了。”

他说的是实话,凭他自己的功力,来时也颇有些费劲,看这火势只会更大,他一人飞逃能否不受损不可知,定不能再带一个丫头。

半两便懒得去想他来这做什么。

“我那不负责任的爹娘,带我来这世间,真是错了。”

她这么说道。

她深知活着的不易,一无所有,半点甜头没尝过。

即便如此,她还是满腹的委屈不甘。

细细品味疼痛,感受绝望,毕竟再不会有,永远也不会有了。

“还是不想死啊,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