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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将军之死

作者:瓜 | 发布时间 | 2016-11-03 | 字数:4207

释变饮酒,左拥右抱。

两个姑娘原以为是个寻新鲜的和尚,欲待施展一身魅惑功夫,叫这青灯古佛为伴的出家人见见世面。几番推杯换盏,倒被释变逗得忘乎所以,一个已醉倒地伏在他膝上,一个挂在他身侧自顾自胡言。

释变本也有些心不在焉。应付了两位姑娘便竖着耳朵,听房外熙攘人声,搜寻有价值的信息。

拥花楼当红的两位头牌,外加一个丑丫头,在将军房内闹出不小的动静,门外的官兵竟像聋了一般一动不动地守着。早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人姑娘们,聚到将军房外,远远守着,也像释变此刻一样听得仔细,不忘添着想象揣测一番。

海棠应当已死了,释变依着人言估摸。半两若是聪明,凭着自己告知的话,总不致死。

“那些愚忠的护卫,只知替主子遮丑。以为死几个女人不算大事,却不晓得他们的将军大人正身临险境……”

释变暗想,一饮而尽杯中酒。

只是奴玉告诉他的计划里,半句没提到清水。现下这般,究竟算不算计划有变。释变猜不透清水是什么身份,他原觉得没必要知道,而这美人太不安分,硬生生搀和进来,叫他不得不在意今夜能否成事。

……

……

半两在屋内滚爬,呕血一地。黔将军那一脚未使力,然他内力深厚,将她拨出丈余,触及半两旧伤,令她再次体验了将死之苦。

而那迷香已浓郁得令人窒息,黔将军陷得最深,所见所想旁人不能想象,但见他时泣时怒,狂乱着刀也要拿不稳了,跌跌撞撞松了钳住清水的手。

清水一口气喘上来,吸入大量迷香,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她蹂躏手心伤处强撑着不落入幻境,迷离间脑内飞转

“那药膏甚是奇异,瞬时便能勾起人心中的苦痛之处。可这毒量不伤精气,连疲软筋骨的药性也没有,如何杀得了人?”

她看向一块破布般倒在一边的半两

“奴玉总不会要这丫头来动手。且不说她没这本事,黔将军若能死于他杀,又何苦绕弯子。”

黔将军武艺高强,能与之相敌者世上寥寥。然则取人性命不必光明比试武艺,既有人要他死,自然有的是办法。

而办法再多,也杀不了黔将军。不为他难杀,而是不能杀。

清水本也料想奴玉精于算计,不会想出下毒这种下策,纵使这是屡试不爽的暗杀之道。

此时无法细究奴玉的打算,若再不想法子逃出这里,不说清水自身,没了动静的半两必死无疑。

她思绪一定,小心着手脚往门口走。黔将军立时觉察,所见不是真实也不碍他六感敏锐。

“你去哪里?”

清水暗暗叫苦,绝对的强弱差距那么悬殊。

“你,你是谁。”

“义博,我是海棠啊。”清水仍是强颜欢笑。

黔将军恍惚一阵,向清水处挪了两步,她亦不躲不畏地望着他走来。

他定住脚步

“……你是谁,你不是海棠。”

……

“义博你怎么了,你不认得我了?”清水死盯着这满身疮痍之人的眼神,断定他未能走出幻境,便含着笑向他迫近。

黔将军站定不动,手里的长刀握紧

“我再问你,你是谁。”

“义博……”

“住口,你到底是何人,敢如此称唤本将军。”

清水不再贸然动作。

装不下去了,身前人脸上温情冷却,已将自己的影子与海棠分离。自己在他眼里也不再有活着的价值。

他手上刀柄抬起,只待落下,便取人命。

难道束手无策了。

清水不是认命的人,她发间金钗步摇皆可作利器,换做别的对手,即使强大如黔将军,明知毫无胜算,她也定要拼死一搏。

可她早早地垂下眼帘。

斗志一消,迷药便有机可乘,钻入清水一时的破绽,让她思绪愈发昏冥。

她自知命已休矣。

她不争,不是怕,不是放弃,她有说不尽的不甘心。

她为了成全一人,安慰自我的不甘

清水阖上眼

“你也只能如此了。你便要死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刀下。也是你一开始选择的,何必不甘。”

……

……

刀未落下,清水睁眼。

黔将军身后立着一人,他如何不防备,便侧身看去。

屋内哪有其他人,是半两。清水见她竟撑着伤势站起身,她若尚有气力不去逃命,还来送死?

那丫头立着不动,谁也不看,只垂着首。

“黔义博。”她虚虚地开口。

“你又是何人。”

“黔义博,”她微仰起头,似是已用尽了所有力气,半露出刻着刀疤沾着血污的面庞,“你忘了我吗。”

黔将军猛地喘息一口,避开半步,清水借势与他拉开距离。

“你是人是鬼?”死在他刀下冤魂无数,他从不怕鬼怪索命之说。何况此时他天地不分,脑中混沌,何处去细想,只不过本能地要躲闪。

半两拖着步伐,说话之声渐见微弱

“你杀我至亲,灭我满门,可还痛快。”

“你!是你!不……你不是,你不是她……”黔将军拄着长刀连连倒退。

清水瞪大了双目看她,已是费劲,挡不住要陷进回忆。最后的清明之际,知她故技重施,也知半两与海棠无半分相似,就算凭借迷药之力也难令黔将军混淆。

半两虚浮着步子没走两步,终究歪倒在地上。

褴褛衣衫牵扯,露出大半脊背。

黔将军作势要挥刀,眼前血红染着斑驳伤痕的身躯,刺得他神经绷紧。

那些女人都是这样,被自己一刀刀划破无暇肌肤。

哪一刀也不致命,他要她们受尽苦痛,流尽鲜血,眼看着镜中已残破不堪的容颜,绝望死去。正如自己。正如自己无比怜爱的女人。

“你痛快吗,义博。”半两拄着手撑起前身,伸手去够黔将军的铠甲足靴,力不能支扑倒在地

“我变得和你一样了,你不痛快吗?”

黔将军闻言剧烈的颤抖起来,他双眼瞪着惊恐,急剧喘息,转而扯着笑容回她

“你,你们,都是活该,活该!”

“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

“虚伪的的女人,这是你们应得的报应!”他说着将要笑出声来。

半两抚着自己的肩背,蜷起身来

“我好痛啊,义博。”

听见眼前人难抑得的哭腔,他顿住

“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你恨我吗,你要我去死?”

她痛吗。她哭喊着求饶,自己只一刀又一刀落在她身上。她哪里知道痛,哪里知道自己的痛。

“……不,我不恨……不我恨!我恨!”他弯下身拽着她仅存的衣布,她勉力跪坐起身,“我如何不恨你?你欺我骗我厌弃我,你明明说不在意……”

“我错了吗,”她声音冷下来,“我厌弃你,我不该吗。”

他愣住。

“义博,你怪我?恨我?你凭什么。”

他慌乱撒手,她便跌落。他紧退两步倚住墙。

半两收起胳膊,摇晃着仍想撑起身,声音里从未有过的阴冷怨毒

“你凭什么恨我。

你把我变成这样,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该厌弃你吗。

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接受这样的你。

我为什么要嫁给这样的人。

我还这么年轻,我为什么要

每日每日,一觉醒来

睁眼看见的是你

义博,你说我

为什么

要嫁给一个,怪物……”

“闭嘴!你给我闭嘴,不要说了!”

“你告诉我啊,义博,我做错了什么?”

半两无力,放弃地伏在地上。不放弃地要说话,嗓子里转着血痰、呛咳,说

“你凭什么,凭什么……义博,我真的,好痛啊。”

她终于偏过脸看他一眼

“你是不是也这么痛过。”

半两真的觉得痛。她身上裹着海棠鲜腥的血液,是自己滚抹上去的。

她伤在内脏,庆幸还知道痛,便是不致死。

……

他呆立着,喘息渐平。

他哭了,扔了长刀滑坐在地上。

他不敢再去看已成血人,那个自己爱着的女人。

她那么好,那么美,她等自己回去,去娶她。

她等到的,是这样的自己。

“黔义博,我恨你。”

他慌了,爬至她身前抱起她,被她无力地抵抗。

是的,她厌弃自己,应该的。

她说的最后一句,是恨。

“不要恨我,不要恨我,海棠。”

清水靠捏着发簪戳刺腿肉,清晰听得黔将军这一句。

她看见黔将军搂着半两,瘫坐在地哭得像个稚子。

这丫头,居然办得到。

也许,自己把他所熟知的那个女子,演绎得太完美。

忽地见半两探手去握掉落一旁的刀柄,清水暗叫不好。

她身旁便是烛台,只一闪念,上前两步引得黔将军注意,拾了长刀便要起身。

清水立时退回身来,打翻烛台,倒向纱帐,迅疾燃起一片大火,几乎同时蔓延至内室帷帐,烧得旺盛无比,火光照的满室红亮。

黔将军见这大火,毁身之景映上双眼,几近崩溃。

他叫喊着抱起半两,奔逃而去,一头撞开屋门

……

……

“海棠小姐,是个怎样的女子?”

那夜送了信鸽,奴玉独坐着等释变为半两擦净身子。释变这么问,他便回答他

“官家小姐,贤良淑德,品貌端正。”

释变没了兴致

“那便是寻常女子,无趣的很。”

“何为有趣?”

“嗯,不及你潇洒肆意,也该有庄内姐妹喜怒随心的脾性。”

听他夸赞自己,顺带夸赞自己看人眼光,奴玉喜色现于眉目间,心情不差的多说两句

“我这尚是周全说法。听闻海棠小姐虽与黔将军幼年相识,也知他心意,碍于男女有别,一直也未私相授受。两家婚配,全凭父母做主。当真是规矩。”

“那这女子何以幸得将才垂怜。”

“亏得你说得出这样的话。男女之事哪有道理可讲。”

“便是单恋,也该有个缘由。何况是连大火毁尽的样貌,也不能接受的女子。”

“这便无从知晓了。你自己去问黔将军?”

释变不过是想知道,两厢情愿,何以演变成屠门之仇。爱恨一念间,旁人是体会不到痴男怨女的心境。他好歹想明白了,本是能成佳偶的这二人,不过一对庸人。

奴玉猜明他的心思,也不否认,想着为将死之人挽回些尊严,便开口道

“那黔将军开国御敌之功,世上无二。”

释变不理会。

“和尚,你说黔将军为何要死。”

释变拧着布巾,满不在意

“从来生意上门,我不问雇主。彤瑜庄有你一人把控全局,足够。”

奴玉袖掩轻笑

“谁管你在不在意雇主。我是叹息黔将军。”

“有什么可惜。战乱初定,奉安也和北境萨络和亲,姓黔的如今功成名就,该还血债了。”

“……和尚,真委屈你做个出家人了。”

释变听他不似往日调笑,倒有些诚恳,不解地看过去。

“三言两语,提前为黔将军盖棺定论了。”奴玉托着腮看他。

释变恍悟过来,立时悔恨地自拍脑门,溅了一脸污水

“别跟我说了,我什么都不明白,不想明白。”

埋头为半两擦洗,看着这瘦弱的身躯。

镇北将军,数不尽的功勋,拥新朝守边关,为国为民算是鞠躬尽瘁了。至于屠门一案,前朝旧事,仇家已成他刀下魂。命丧他床榻之上的女子,出入风尘,也无人会为她们喊冤。

本不该有人要他死。

那人不叫奴玉杀黔将军,不能杀。只要他死。

释变心里寻思,一代名将死于幼女之手算不算冤枉。

“我佛慈悲,生死皆是一样,哪有冤枉不冤枉。”他暗叹。

何况他只能死在自己手里。

……

……

半两身着寸缕,秋风萧瑟又是夜里,被扑面而来的凉意激得缩作一团。

凉风见了空子,鼓进原本闭塞的房屋,排挤出满室的腻香。屋内盛火遇风,更是燃烧得铺天盖地,顷刻灌满了整间屋室,烧得秋夜庭院如白昼通明。

听见人们叫嚷着走水,夹杂着震惊地议论,半两一面呼吸着清醒神思,一面挣脱束缚,逃离火势。

她跑过两旁惊愕呆立的卫兵,一头扎进熙攘人群,周围人唯恐躲闪不及,纷纷跳让开。

她想起清水,也跑没了力气,忍着伤痛回身望去。

……

……

镇北将军黔义博,卒于奉安国历七年秋。自戕而亡。

史官自然不会记下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是死在风月场拥花楼内,也不会明言他自杀的缘由。不过“突发癔症,当众刎颈”一笔带过。

半两知道,黔将军一夜梦幻,死时,是清醒着的。

他一把长刀伴着人影倒落,身后烈火作幕。

清水扶着门沿走出,于火光中立身,烟雾环绕。

恍若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