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三奉神
岚峰终于放松了下来，理智也回归了。他看了看身后的树林——此时看来，树林似乎蒙上了一层薄雾和阴影，坚定地认为自己刚才是遇到了骗术。可是这种骗术他从没有见过……管他呢！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坚定意志！这世上没有鬼，更没有妖怪，他一生都会如此坚信！
他背靠着树站着，摸了摸藏在身边的包。不管刚才是不是有人对他施了骗术，都代表他的行踪已经被人发现，甚至已经被人注意。如果贸然回警察局，绝对会暴露。所以他便按照自己对百花堂的人所说的，到市里去逛了一圈，胡乱买些东西。不过因为他不是真心想买东西，所以他尽去一些平时不大会去的地方，比如旧货市场。
这里虽然被称为是旧货市场，其实就是小商品的集散地，也有不少新货，尤其是小饰品。衣着摩登却又廉价的大妈涂着便宜的脂粉，摆了一地的闪闪发光，等人来买。岚峰觉得那些光芒有些刺眼——他这一生，本能的不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便走进了一家古董店。
这家古董店很小很破，乌木镶玻璃的柜台里摆着据说是古董的东西。岚峰低着头慢慢地看，被一个银簪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银簪如果真是古代的，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东西——不是那种简单的一根簪棍带个银珠的样式，而是双股式的，簪头上铸着花枝和蓓蕾，下面垂着银流苏。打造得很是精巧，也很有古意，如果是仿古的话，可以说是仿得很是到位。岚峰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已经被记忆的黑洞吸了进去——点点滴滴的回忆就像冰蓝的冷雨，由疏变密，淋湿他的全身，把他拽回那个大雨瓢泼，彻骨冰寒的下午。
虽然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那个下午，但是他不想从那时开始。他想从一切刚开始的时候，慢慢朝那个时候推进，否则他绝对会崩溃。
刚见到她的时候，她应该是五岁吧。穿着一身蓝白色的格子的连衣裙，穿着一对小红鞋，上面有点脏。抱着一个皮球，一对黑钻般的眼睛眨巴着，就像两颗星星。
岚峰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很好，觉得她穿得并不好看，皮肤也不够白，那双眼睛太大太黑，看起来有点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对她很感兴趣，较她用树枝泥土堆城堡，用沾着胶油的树枝粘蛐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玩到一起之后，岚峰发现她聪明、敏捷，善良，而且幽默，才算对她有了比较好的印象。
孩童的友谊总是纯真的，一旦萌生后就会像牛皮糖一样皮实，并且可以持续一辈子。岚峰记得自己当时真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所以便学着童话里的样子，用草圈了一个戒指，向她求婚——其实他当时也不知道婚姻只是意义，只是看到童话书里说结了婚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如果是一般女孩的话，恐怕一遇到这个场景后就会欣然接受。然而她却痛苦地摇了摇头，说她家里人已经把她的婚姻安排好了。岚峰当时也不知道婚姻代表什么，只是感觉不快而已。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成了十三岁的少年，她也变成了亭亭初立的少女。此时的女孩都还是梳小辫子或是梳马尾辫，她却早早地绾起了头发，插上了一根银簪——那个银簪的式样类似于这个银簪的式样，但是比这个漂亮多了。是繁茂的枝叶簇拥着美丽的花朵，每个花朵的中心都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在最突出的枝头还站着一只小鸟，身上用金丝镶嵌出羽毛的纹路，黄金铸成的嘴里还衔着一串珍珠。在“花树树冠”下还垂着坠着的银片的银流苏。钗脚也是双股的，上面还铸着凹凸的花纹。这枚簪子的做工十分精巧，叶子的纹理和花朵上的花蕊都清清楚楚，而且整体铸成中空，虽然体积不小，但是非常轻。而且银子的质地非常好，在阳光下可以发出彩虹一样的光芒。不过虽然这银簪非常美丽，小孩子依然无法欣赏。岚峰觉得她戴这种簪子丑死了。叫她拿下来。她却脸色晦涩地说不行。因为这是她家祖传下来的，山神妻子的标志。
原来她家有个传统，就是所有的女孩，到了十三岁的时候都要嫁给山神作为妻妾。岚峰早已不是懵懂孩童，已经懂得这是邪教崇拜。他没想到她所谓的婚姻竟然是这么回事，震惊和愤怒到了极点。
他认为她一定是要去作为祭品，她却说只是要去山神那里生活。他更加摸不着头脑，却也更坚定地认为她不可以去。为了阻止她的命运，他提出要带她逃离她的家庭——那时的少年，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以为自己可以无所不能。然而她却崩溃地痛哭，说她绝不可以这么做，因为没人可以逃脱山神的手掌。如果她这样做了，不仅她自己会遭受山神的惩罚，她的家人也会受到惩罚。岚峰觉得她和她的家人都中毒太深，为了阻止她和她的家人犯傻，跑去报了警。因为他的年纪太小，警察对他的说法将信将疑。再加上她的父母面对警察时十分镇定，只说是他们家孩子喜欢编故事，而岚峰又爱幻想，相信了，才跑去报案。警察相信了他们的话，没有理睬岚峰。岚峰对此很是生气，也很是担心和懊恼——他冒冒失失地去报警，她的父母肯定不高兴，会不会对她不利呢？
不出他所料。她的确受到了冲击。而她受到的冲击的严重程度，却不是他所能想象到了。他报警后的第二天，她脸色蜡黄地前来告别，说他的行动触怒了山神，山神要来收她了。她以后恐怕无法再和他见面，叫他自己保重。他对此很是着急，叫她不要慌，他再去想办法。然而还没等他想到办法，离别就来临了，而且是他从没有想象过的可怕离别。
就在她和他告别后的那天晚上，她竟然猝死了。还是戴着那枚银簪，伏在床上，全身冰冷，没有了呼吸。警察来验尸，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外伤，于是就判断她是身上潜伏的病症复发引发的猝死，就这样让她的父母把她火化了。
听到她的死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掉了——这一呆竟然就是整整两天。她出殡的时候他也没有去。因为他就像被水泥浇铸一样钉在房间里，全身僵硬，无法走出房门一步。就是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生死离别，什么叫无可奈何的悲苦和愤怒，以及什么事人世间的邪恶和恐怖。小小的少年，似乎在这一天长大了几十岁。窗外的冷雨大如瓢泼，几乎连成一片，彻骨的阴寒从窗户中挤进来，笼罩他的全身，使他一生都忘不掉，也成为了他心情不好时必然出现的感觉。
她也许是因他而死的。最关键的症结却是警察没有听他的话。他就在那个时候，立志要作警察，查清她死亡的真相，并扫清这世界上所有的骗局——是的，他坚定地认为她的死只是一场骗局。之后她的家人就消失了了，更显得诡异。这个骗局和他现在正在办的案子有着相同的气味，他的记忆正在因刺激而渐渐活化，慢慢地站立起来，对着他说话……
店主见他盯着银簪看个不停，以为他是喜欢这根银簪，便怂恿他买下来。老实说，他对这根银簪并不喜欢，但这根银簪让他想起了她，并让他想起了之前要查明一切的决心，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把它买下来。
讨价还价之后，岚峰把银簪揣进了口袋里，与之相对的是付出了三百元钱。他觉得自己做戏应该做得差不多了，便揣着银簪回了百花堂。
诸平在百花堂早已等急了。岚峰却没有急着把自己今天的经历告诉他，而是等到确定安全了，才把自己遇到的怪事简短地告诉了他——自从屋中的镜子出现怪异后，他们愈发不敢再在屋中谈论他们的身份以及和任务有关的事情。虽然那并不能代表有人窃听或是监视他们，但也表示这个屋子里很不安全。所以他们必须在屋里交流什么重要的事，就是用笔在废纸上笔谈，并且谈完之后立即迅速地毁掉。
诸平看到后骇笑不止。不过即便非常惊诧，诸平也坚定地认为岚峰在树林遇到的那个女人玩了一场骗局，只是他们暂时还无法窥破罢了。至于岚峰为什么会遇上设局的人，应该是百花堂的人想进一步对他们进行恐吓，以和蛇妖的传说相对应。他们应该还没有窥破他们的警察身份——不说别的，如果百花堂的人发现了他们的警察身份，应该是千方百计地撵他们出去，而不是继续用骗局恐吓他们。不过这也是他们想的，天知道百花堂的人有没有发现什么。所以以后他们行事，还要加倍地小心。
之后岚峰便“加倍小心”地找了一个机会，把自己猜忌的样品再度送了出去。这一次倒没有遇上什么异常。看来上次“蛇妖”骗子们只是找机会向她们展示骗术而已，并不是在刻意盯他们。关于那些东西的化验很快就有了反馈——并没有什么异常。岚峰对此有些失望，但还好负责化验的同志是个很负责很谨慎的人，说只是目前看不出异常，他还会多研究研究，如果发现异常立即通知他们。
很快便到了晚饭的时间。岚峰和诸平想起自己又要去吃拿要人命的清淡饭，心里多少都有点不情愿。然而再不情愿也得去。今天的菜是盐水煮白菜，萝卜汤里加了点醋。一看就是一吃要龇牙咧嘴的东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在碗里发现了一块排骨——除了这个这碗汤里根本见不到一点油星，这个排骨绝对是后来放进去的。他讶异地朝其他信徒和诸平看去，发现他们的碗里就只是盐水煮菜。他更奇怪了，朝四周望了望，发现一个圣女正坐在自己的桌边朝他望——百花堂里有四个圣女，两个管理杂事，这个圣女就是管理信徒饭食的。一和他目光交汇脸上就现出了红晕。岚峰心里立即有谱了，暗暗笑了笑：这圣女八成是看上他了。
当然了，虽然即使在红色的谍战片里，我方人员也可以对敌方女特务施以美男计。但岚峰并不打算这么做。因为他认为这位圣女也是个受害者，而且听说她只有十八九岁。所以他只是准备“态度端正”地接近她，套取一点情报。当然了，这种方法可能套不到多少情报，但是他的原则和良心也只允许他这样做。
吃完饭后已是星光满天。岚峰假装无意地朝那位圣女接近，圣女心领神会，假装无意地朝树丛后走去。岚峰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也佯装无意地朝树丛后走去，等到估摸没人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后才走到圣女身边。
圣女羞涩地一笑，低着头从眼角偷看他，神态宛如一只可爱的小猫。“我叫浅轩，你呢？”
“哦，我叫单峰。”岚峰用了假名——把“岚”拆开来就是山风，单峰正是它们的谐音。而这位圣女的名字也肯定是假名——百家姓里可没有“浅”这个姓氏。
“我知道。”浅轩狡黠地一笑，朝他眨了眨眼睛。岚峰这才领悟这是她和他搭话的方式，忍不住笑了——类似此类的少女的伎俩虽然看起来很笨拙，但是很可爱。
“我是来谢谢你的……那块排骨很好吃。”岚峰其实不善于和女孩子套词，更不会油腔滑调地说话。因此显得颇有些笨拙。然而有些女孩就是喜欢“傻哥哥”，浅轩也是如此，看着他笑得更甜。忽然看到他的裤兜里有个东西闪闪发亮，好奇地一扬眉毛。
岚峰立即想起那是他买的银簪，赶紧把它掏了出来。古香古色的银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的美丽。
“它真美。”浅轩低声赞叹。月光照在她的半边脸上，显得她的脸无比的白嫩和纯净。
本来这枚银簪让岚峰想起了“她”，对他有特别的意义，他不应该轻易地把它送人。但是看到浅轩在月光下的半张脸后，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毫不犹豫地把银簪递到她的手里，微微一笑，“送给你好了。”
浅轩受宠若惊地接过银簪，看向他的目光立即变得迷离和甜蜜。岚峰觉得气氛好像有点偏离他的初衷，赶紧准备转变话题，却在这个时候听到几声异样的嘶喊、、。
岚峰一开始只是以为百花堂的人又开始装神弄鬼了，仔细一听却是有人在焦急地叫门和敲门。浅轩赶紧朝门口跑去，岚峰也跟了上去，途中遇到那个开门的老妇。那个老妇一脸惶急，衣衫不整，发髻也歪在一边——她这样子倒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睡得这么早？
“请百花圣母救救我女儿！”浅轩和老妇刚打开门，一个人就往里一倒。岚峰赶紧去扶他，却险些没有扶住。定睛一看，发现他的怀里还抱了一个人。现在天气已经不冷，却仍被棉被厚厚地包着，像是生了重病。
“请百花圣母救救我女儿！一定要救救她！”扑进门来的人挣扎着站稳。是个颇魁梧的汉子。他怀里抱着的人是个小姑娘，像个蛹一样一动不动，脸上长着大片的怪异水泡。
“你们看看！”汉子求助地让他们看女孩脸上的水泡——人在遇到大麻烦的时候就会见人就求助，“不知道怎么的，身上就忽然长上了这种水泡，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悲泣哭号，大家听起来都颇为不忍。浅轩看着女孩脸上的水泡——这水泡真是非常难看，几个大的聚集在一起，周围围着一圈小泡，深褐色，似乎还发着红色光芒，一看就有种灼烫的感觉，心想光看着就这么难受，女孩身上长满这个身上的一定很难受。忍不住伸手碰触一下，“天哪，这个疙瘩感觉……”
“小心！”大汉慌忙阻止。但浅轩的指尖已经触到了水泡。
“唰！”水泡瞬间破裂，竟然像有生命一样喷出了血红色的液体。
“哎呦妈呀！”浅轩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大叫一声，飞快得缩回手。
岚峰赶紧查看她的手指，发现她真像被开水烫了一样，甚至比那更糟——她的手指上赫然出现了很多小泡，小泡还隐隐得发着红邪的光芒，就像刚才那些脓液有毒一样。
“哎呀……”大汉把女孩抱回怀中，语气更加着急和悲戚，“就是这样……谁碰到她身上的泡谁遭殃……所以都没人敢医她……我只有带她来见百花圣母……这是我最后的希望。”说着就给女孩掖好被角——因为这几番折腾，女孩的脖子和肩露了出来，头也向前倾了些。岚峰看到她的脑后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仔细看了看，顿时感到脑中一麻，接着便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这个女孩的头上，竟然插着和“她”一模一样的银簪！而且这个女孩看起来，也是十二三岁左右的样子！她也是要“十三岁嫁山神”么！？这个女孩和“她”有什么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