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心事说破
前往黔州赈灾的日期经过景帝思前想后，最终是确定在两日之后。原本按照景帝那方的说法，赈灾的队伍是当晚便要出发。然而，就在这支匆忙收整后的将近千人的赈灾队伍即将出发的当晚，钦天监刚刚走马上任的监正大人匆匆进宫，于景帝面前进言道：太初历七日辛未，月口，有帝王星并火，崇其诸事，于主大不吉。
其言下之意便是：观今日这天象显示啊，明显是诸事不宜，所以那赈灾队伍眼下实在不宜出行，否则对君王大为不利。
闻言，景帝几乎是毫不犹豫便命人立即快马出城，将那支好不容易刚刚走出了天京城的浩浩荡荡的赈灾队伍给全数拦了下来。之后，景帝便命钦天监给挑个最宜出行之日，于是那群老头子当晚又对着天象揣摩了老半天，最终敲定了太初历七月初十这个日子。
次日清晨，墨子卿骑着踏雪，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慌不忙地往景德书院的方向走去，而当他们快到书院时，踏雪便自个沿着原路返回，而墨子卿则在书院外围伫岗的禁军和九城兵马司府卫的凝神注视下，慢悠悠地往书院的大门走去。
刚进到里头迎面便遇上清上陌华，听他懒懒地提起昨天那近乎滑稽的消息，墨子卿顿时便忍俊不禁。本来昨天晚上刚出皇城时，墨子卿和东翎湛糊里糊涂地被老皇帝一道口谕匆忙地追回，当时他便纳闷，却不知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一笑过后，在心里对老皇帝又是一顿讥讽。
这赈灾大事关乎人情民生，又不是皇族嫁娶、丧葬礼仪、战争卦算······只可怜了那黔州府八百里加急的千里求助，到了老皇帝这儿却还因着一句“于主大不利”便硬生生被搁置了。那数十万人性命置于眼前，老皇帝竟还要经过钦天监仔细挑选日子再行决定······
墨子卿顿了半晌，道：“对了，本公子好像听说，昨天老皇帝在太极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之后东翎翼便被下旨禁足于翼王府，而昨晚翼王府还被老皇帝下旨重兵包围了？”
清上陌华一瞬不瞬地盯着墨子卿看了半晌，薄唇抿了抿，淡淡道：“东翎翼勾结北疆，贩卖私炮出海，纯属罪有应得。”
闻言，墨子卿倏时一挑秀眉，神情古怪地瞥了清上陌华一眼。
“就算东翎翼确实是勾结北疆，不过却还是没有确切证据，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父子情分摆在那里，老皇帝此时对他如此苛刻，未免······再说，老皇帝对东翎翼不是一向宽容吗？难不成东翎翼真的会自此失去老皇帝的宠信？”
清上陌华嘴角微一勾，语气微带嘲讽，道：“在老皇帝眼里，他先是君再是父，而皇子勾结藩国，根本就是不把君父放在眼里，那他哪里还用和这逆子之流讲究那些虚伪的父子情分？”
“那依你看，东翎翼便是没了翻盘的机会了？”
“本世子不是算卦的。”清上陌华别开脸。
墨子卿突然一默，静静地瞅着一脸淡淡的清上陌华老半天之后，皱眉问道：“你这一大清早是抽风了还是怎么了？有谁得罪你了吗？”
清上陌华顿时回过头，凤眸微微一眯，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没有。”
“那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墨子卿秀眉微微皱起，“难不成本公子昨天开的一个玩笑，你还记到现在？”
“怎么会？”
“那你别扭些啥！”
“我没有！”
某位清冷的世子大人微微一急。
“那你别开口了，听着还真闹心。”墨五公子横了清上陌华一眼，扭头便走。
清上陌华微微一怔，便顿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墨子卿头也不回地往里头走去，清泉般透亮的眸子里破天荒地有些沉然的颓唐，好半晌过后才见他轻叹了一口长气。
墨子卿自然不知道后头默立着的清上陌华此刻心中思虑有若惊涛，他只是默然地绕过棋场，到了没人的地方便一运轻功，径直朝着墨大公子的书房飘去。
他在墨子凌书房门口轻轻一落，刚一向前迈了几步，陡然闻到一股异香，墨子卿微一顿，秀眉一蹙，此时却听隔着假山后的另一间书房中传来一阵气势凌然的怒喝声，听那声音清晰可辨，却是景德书院某一脾气暴烈的大佬——容老夫子那中气十足的怒喝。
“东翎启天那老王八——”
墨子卿眉头倏时便跳了跳。
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骂老皇帝可以骂得如此不加掩饰，而且这位书院大佬是不仅敢骂，是还骂如此顺口的······
墨五公子顿时唇角微勾起一抹浅笑。不过，这听上去还真是舒心呢······
“他个狗皇帝！还真当咱们景德书院都是一群软脚虾吗？啊——”
此刻，书院的元老级夫子——容老头子气冲冲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而他正前方的一张书案前端坐着一位面色铁青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此人身着一身沉黑色衣袍，却是出生东陵清贵氏族的安家大老爷——安远大儒是也。
另一位坐于书案旁的夫子摇了摇头，道：“还好那把火烧的只是书院外头，没有波及书院里头让学生受伤，已经算是幸事了。但是，这都过了几天了，皇帝陛下竟然还是不肯松口，当真是······”
“老路！你还真以为那狗皇帝会善罢甘休吗？你说话那么客气做什么——”
另一夫子见状，却即刻替那路老夫子反驳道：“容老头！你说话也太不知分寸了，小心隔墙有耳！”
“什么隔墙有耳——老夫才不怕他！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一个靠着杀兄弑——”
“住口！”
安老夫子顿时一脸青紫地大声喝道，书房之中众人霎时齐齐一噤声，几位大佬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容老头，此话断不可再乱说了。”
容老夫子来回踱步，脸色微微涨红。
见容老夫子老脸微褐，安老夫子长叹了一声，语气沉潜道：“老容啊，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真的是该改改了，不然你这个样子可真不知道哪天会招致无妄之灾啊？”
“好了好了，老夫不说了。”容老夫子毛毛躁躁地找了一处地方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听墙角听了老半晌，突然间，毫无防备的墨子卿被右手边的一股巨力猛然往旁一拉扯，刚想反抗，一运气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墨子卿顿时大愕。
刚才那股香气有问题！
“哎——”
刚一出声，墨子卿便撞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双修雅的长臂自墨子卿腰间轻轻环过，繁花堆雪般的华艳气息陡然逼近后，一股淡淡的冷梅香气顿时萦绕鼻尖，却令墨子卿心下微微一松。
“小心。”微微喑哑的声音在墨子卿耳边响起，温热的呼吸轻轻吹到耳廓上，拂动墨子卿鬓边发丝，微微的痒，那气息像是春日里胡蝶戏花轻轻挑过，却浮着沁凉如妖的魅惑，墨子卿白净的小脸霎时一红。
“清上陌华！你怎么又来了！”墨五公子不满地低声嘀咕道。
“自然是来救你，喏。”清上陌华微微一笑，长手漫不经心地往前一指，墨子卿顺着他的长指看去，便见那桃花黑木门上，竟留下一列竖着钉得整整齐齐的小飞镖。
墨子卿心下微微一凛。
“怎么——”
微一侧脸，粉色的薄唇正好迎上两片微凉的唇瓣，清新沁凉一触，靠在一起的两人齐齐一颤。俄后却见清上陌华唇角微微一勾，好整以暇地在墨子卿粉唇上轻轻一舔，再缓缓地贴上去。
“味道真不错。”
听见清上陌华低声絮语于耳侧，语气柔和近乎轻飘得像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墨子卿身体微微一僵。恍惚中，脑海里似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晃而过。
不一会儿，忽觉嘴里有一味微苦的味道慢慢化开，墨子卿秀眉倏时一蹙，而此时清上陌华薄唇也一离，手掌间的力道微微放轻了些。
“是谁？”屋里人忽地后知后觉地大声叫道，明显有人急速地往门处走来，之后“吱呀”的一声桃花黑木门被直截了当的打开。
路老夫子严肃地皱起眉头，待看清站在外头那紧紧缠在一起的两人后，路老夫子微微一怔，多年考工治学而逻辑严密的大脑顿时像是无声的“哐当”一声一下子便卡在一处。
“是哪个臭小子——啊！”容老夫子此刻也大咧咧地跑了出来，谁知一眼便瞧见此刻门外那抱在一起姿态旖旎的两个容颜如玉的俊美少年，容老夫子顿时失态，一下子“啊——”的大叫一声，语气里惊骇毕显无疑。
墨子卿一时反应不及，便干睁着水灵灵的大眼，二愣子一般的看着从屋里走出的一脸见了鬼似的的两个夫子。
“咳咳咳······”路老夫子忽然一阵猛咳。
“陌华公子，墨小公子，你们两位这是······”容老夫子抬手，指着墨子卿和清上陌华两人，愣愣地开口问道。
墨子卿这才回过神来，顿时一阵手忙脚乱，猛然地从清上陌华的怀里狠狠地挣脱开来，一时间从脸蛋到耳根几乎红透。而清上陌华含笑的清眸自墨子卿艳红的脸蛋上细细扫过，霎时便面露愉悦，俊脸灿若名花，轻轻一抬手，略微摸了摸唇角，一脸的意犹未尽。
墨子卿倏然便强装镇定，轻咳了几声，抬手整了整外衣，低声道：“两位夫子，我们俩只是路过而已。”
“哦——”路老夫子微微拖长了声音，老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墨子卿顿时一蒙，急忙补充道：“路老夫子！我们真的、真是只是路过，而且刚、刚刚是因为一排暗器突然飞了过来，我们被吓了一跳。”
墨子卿结结巴巴地交代道，却坚持自己只是路过。
对面的两人倏时一脸狐疑地瞅着墨子卿，眼里写满了“我们刚才是亲眼所见你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的因为根本没有丝毫的说服力你真的不用再浪费口舌”的神情。
“没事没事，墨小公子，你不用解释的，”容老笑眯眯道，“我等虽说年纪大了，但都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
“不是不是——”
墨子卿顿时欲哭无泪。这都什么思想？可以理解个鬼啊——怎么一个个都那么八卦啊，你们是景德书院的夫子，怎么可以这样子为老不尊！
“吵闹什么呢？”
安老夫子面色微沉地从里头缓缓步出，而屋里头的几个夫子见状，也跟着齐齐面容严肃地往外走来。此时，安老夫子迈步而出，一见外头原来是墨子卿和清上陌华两人，这才心下微松，面色缓和道：“原来是墨家的小公子还有陌华公子，老夫还以为······”
安老夫子倏时笑意深深，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墨子卿心下了然。
还好是他们两个，不然就刚才屋里头的那一阵吵闹，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不知会给景德书院招来什么祸端吧······
“墨家老五，见过各位夫子。”墨子卿心下沉静下来，向前作一揖礼，道：“墨五无状，打扰了各位夫子，实在抱歉。”
清上陌华嘴角微勾，二话不说也向前行一揖礼。
安老夫子瞅了眼面色微红的墨子卿，又朝面色平静的清上陌华看了一眼，笑道：“墨五公子客气，不过，两位这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刚刚出了点意外。”
墨子卿朝安老夫子微微示意。安老夫子这才注意到桃花黑木门上那一列钉得整整齐齐的飞镖，众夫子倏时面色一变。
安老夫子心下倏时一沉。
难道刚才在书房中的一席话还有其他人听到？
“安老夫子，要是没什么的话，在下便告辞了。”墨子卿弓身一礼道。
既然已经都提醒过他们，那便没有必要再留下来絮叨了。按现下的情况，书院的这几个大佬闹心也没用，当下还是得好好想想办法度过这次难关。毕竟，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若是与那阴晴不定的东陵当朝天子逞凶斗勇，无论孰输孰赢，却都是对景德书院没有丝毫好处的。
安老夫子点了点头。
“告辞。”清上陌华也跟着墨子卿缓缓地后退。
待两人走远之后，安老夫子才伸手将黑木门上其中一只飞镖拔了下来，细细地瞅了许久，而后一回头看向容老夫子，神色复杂，半晌轻叹摇头。
墨子卿负手走在清上陌华前头，微急的步履此刻分明的显示出前头人急躁的心情，在绕过假山时，墨子卿步伐骤然一停，猛然一回头的同时抽出衣袖底的红色长鞭，长鞭顿时便对着清上陌华那完美无缺的侧脸袭去。
清上陌华下意识的便要一退，而谁知他移开一步之后却又陡然地一停——
此时，挥出的长鞭倏时在清上陌华如剔羽的眉尾上划上一道不太明显的红痕，而在下一瞬间，那带动“呼呼”风声的长鞭被墨子卿即刻收回。
墨子卿心下微一恍惚。
清上陌华面色平静地往前又走了几步，步至距墨子卿不到一步的距离之内便停下，唇角一抹淡淡的微笑扬起，那笑倜傥中带着几分令人心安的怡然，道：“如果打了本世子可以让你舒心，那你便动手吧。”
“我，没想动手。”
再次出手的时候，墨子卿便察觉自己体内的内力已经回来了，想来是清上陌华喂给他吃的东西起了作用吧。
墨子卿的一双明眸此刻毫不避讳地凝着清上陌华，此刻阳光倾洒下来，在清上陌华高华的俊颜上停留，衬得那人更是立如芝兰玉树，而颜倾江山风华。
“自在下回帝京以来，你便屡次刻意靠近，多次出手相助，对于你的帮助，在下很是感谢。”墨子卿语气微沉，神情认真，清水般的眸子似明阳高华璀璨，却不刺眼。
清上陌华凤眸微微一眯，静静待着墨子卿慢慢接着往下说。
“但是，在下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有些事情利己利人在下自是可以奉陪，而你为何会对在下特殊而屡次出手相帮，背后的缘由在下不想深究。但是，对于任何会威胁到我墨家的事情，请恕在下——无法奉陪！”
清上陌华移开眼默了半晌，略一扬眸，道：“你认为本世子对你好，是因为你出身高门墨家？本世子之所以接近你，原是存着利用之心？”
墨子卿神色又一恍惚，却陡然一凝神。自己最近这是怎么了？怎么老是有些奇怪的虚影在脑海里晃来晃去的，想捕捉一丝回神时却抓不住一毫。
“我说了，我不想探究其中有何缘故，那与我无关！”墨子卿语气微微一扬。
“不想探究吗？”
清上陌华突然自嘲的笑了笑，往日清澈的眸底似有一团浓雾在中心聚拢，而后又慢慢扩散开去。
“你认为与你无关吗？”
清上陌华身上清艳的气息倏时一沉，陡然出手便将墨子卿整个人一个翻身按在假山上。墨子卿气息一乱，而突然间后背假山冰凉的触感传来却令墨子卿倏时勃然大怒，一掌霎时便挥出——
“清上陌华！你不要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
突然间，犹如泰山压顶的气息将墨子卿紧紧罩住，清上陌华眸中雾霭沉沉，一只手钳住墨子卿挥出的手，另一只手轻松的支撑在假山上，将墨子卿圈困在他和假山之间，沉沉地吐出一句话后，突然俯下脸，薄唇准确的、重重的覆上墨子卿的粉唇。
唇上传来的微凉触感令墨子卿倏时身子一震，心尖颤了颤便猛然一阵挣扎，谁知却迎来清上陌华一阵强硬镇压：想动手，忽觉臂上一麻，想伸出腿踢，却转眼便被死死锁着，想别开脸，薄唇却被重重压住。
一番动作下来，最终墨子卿全身都无法动弹。
此时清上陌华似是犹嫌不够，轻轻在墨子卿唇上一咬，墨子卿吃疼后嘴巴微一张，清上陌华顿时便趁虚而入。
严实的吻如编织的一张巨网将墨子卿整个人网在其中，半晌又如狂风暴雨袭来，墨子卿顿觉脑子微微眩晕起来，而小脸艳红，整个人如同一朵在风雨中孤零零摇曳着的艳色海棠，不知何时便会被狂风吹折。
在恍恍惚惚间，墨子卿脑海中忽有一个飘飘忽忽的声音像是自无边的虚空中传来：“你说，若有来世我们再次相遇的话，你还会不会记得我？”
“大概不会。”有一人模模糊糊地应道。
“那也没事，我记得就好，”那飘忽的声音自虚空中再次弱弱地传来，“只要我记得，便可以死死地缠着你，缠到你想起来为止。”
“要是······我永远想不起来呢？”
“那我可以等，等到——你再次把我放在心上。”飘忽的声音慢慢散开，却不知最终是散落了何方。
此刻，墨子卿呆愣地看着清上陌华。
不知过了多久，清上陌华的薄唇微微一离，清艳旖旎的气息顿时细细密密地吹到墨子卿脸上，墨子卿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便软软地瘫清上陌华怀里，却听清上陌华长长叹了口气。
“墨子卿，你给本世子听好了。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休想摆脱本世子。”
墨子卿一时怔怔然。
“你的过去本世子来不及参与，但是你给本世子记住，你的未来，本世子定然会——奉陪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