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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以利诱之

作者:小繁婳 | 发布时间 | 2016-10-22 | 字数:6194

自景帝处置了东翎翼之后,御书房便安静了一阵子。

众人只见景帝略一抬手,在成堆的折子中慢慢翻阅了一番,突然手中动作一停,沉然的目光在一道折子上微微一顿,眼皮不抬,对着那留下的十几个朝廷重臣,语气淡淡道:“今日在太极殿议事的时候,朕原先本想提一件事情的,不曾想所有的时间竟然都放在批驳老六身上了······”

众人的眼皮倏时跳了跳。

东翎如意站在在上头,眸光往下扫了一圈之后,乖巧地低头,很识趣地朝景帝行了一礼,自己默默地退了下去。

东翎翼见东翎如意退了下去,刚想自请退下,却被景帝忽地一句话叫住。

“你先留下来,好好听听待会儿,朕会说了些什么吧。”

东翎翼轻拭一下额头簌簌缓流而下的血迹,抿了抿唇,点头应答后便缓缓往一旁退去。 会说什么呢?

东翎翼步履慢慢地退向一边,下垂的眸子愈渐深沉。

估计——那封被本王手底下的那群蠢货拦截了数次的,来自黔州府的“求救信”在今日也该到了吧?

此时,上头的景帝表情上辨不出喜怒,语气微沉道:“朕昨夜收到了黔州府太守裴震的一份折子,是八百里加急过来的奏报,墨卿你知道内容,就由你来给各位好好说说吧。”

墨融拱手应了一声“是”之后,便伫立而正色道:“黔州去年水旱交接,粮食减产大半,而今年五月初,暴雨连着下了十几天,最后还引发了特大山洪,此灾难导致了全州至少三分之一的庄稼倾毁,”说着,他微微一顿,才继续道:“而自六月始到现在将近一个月有余,黔州一带又是大旱,农田枯死,五谷损伤,民物流迁······其中旱情尤河东、铜鼓、云中等大郡最为严重,民之饥殍者不可胜记······”

群臣顿时面面相觑,面色都微露沉重。 “

黔州那一带每年都必会遭受几次水旱之灾,而那边的州府每年也都会提前半个月便准备好了赈灾事宜,但是今年这灾害怎么会······来得这般的快?”尚书令林赏不解地摇了摇头,面露担忧。

“往年黔州那一带的水旱时节,无非是在六月中旬至八月中旬,而这今年却是足足提前了一个多余月啊,黔州府那边现下怕是准备不足,抑或是一点防备都没有,这会儿才会呈上这奏折来向朝廷求援吧。”吏部尚书秦峰叹然道。

林赏又长叹道:“唉——水旱为灾,尚多幸免之处,然旱极而蝗,枯旱霜蝗,饥馑荐臻,数千里间,草木皆尽。眼下还是轻的,怕是再过一段时日,黔州那一带又得是河竭泉枯,疫病如影随形,届时又会有一大批流民纷纷涌向周围各州,又抑或是入山为寇······” 闻言,景帝眼皮轻抬,若有所思地瞥了尚书令林赏一眼,不置可否。

突然,年轻的礼部尚书欧阳仪开口问道:“尚书令大人,据我所知,往年有灾,黔州府请求开府赈灾是其一,而在流民安置一事上,那黔州府太守裴震大人便倡移民就食之策,黔州与周围各州互通有无,互帮互助,协调得当······所以,今年这情况应该也不会像您预想的那样糟糕吧?”

安大学士摸了摸胡子,道:“按往年之策,约定俗成,这黔州府都是事先便与距离它最近的辰州、岳州、常德等地沟通协商,黔州府与周围各州协调之后,对流民加以引导,使他们顺利迁移出灾区,过程种种确实处理得当······”

尚书令林赏又道:“但是,今年却与往年不同。你看去年的大旱,受灾的也不只是黔州一带,辰州、岳州、永州、常德、衡州也受波及,而其中辰、永两州同样是受灾严重,粮食大幅减产,今年应该也还缓不过来······迁移之往以粮食为重,若没有粮食,灾民就算迁移也只能是在路上活活饿死······”

吏部尚书秦峰眉头紧锁,顿时喟叹道:“尚书令大人此话有理,今年各州若有出手相援,估计也无法解当前黔州百姓燃眉之急。”

“所以说——”上头的景帝面色不变,“这裴震倒是立判准确,这会儿便向朝廷求助来了,不过,这时间似乎又晚了些······”

景帝手指在案上轻叩,微微蹙眉。

而下头翼王党的人眉头顿时齐齐一跳。

墨融沉吟了片刻,往前几步拱手说道:“陛下,竟然黔州府有此难,而朝廷赈灾之事便是宜早不宜迟,还望吾皇早日定下这前往赈灾视察的朝廷大员,明令黔州周围各州出力相助黔州······”

“墨丞相,你难道没听到尚书令大人刚才说的话吗?”右丞相齐宴倏时凉凉笑道,“此时各州自危地拼命储粮,尚且自顾不暇,怎可让陛下明令各州出力相助?这岂不是强人所难嘛?到时候不更加激起民怨?而且,这各地百姓抱怨的,可不会是墨丞相啊——”

各地百姓不会抱怨出谋划策的墨融,那埋怨的肯定是这帝京高高在上的,下达了此令的皇帝陛下了。

“齐丞相,本相话还没说完呢,”墨融笑了笑,不以为意道:“本相的意思是——朝廷可颁布法令:以利诱之。而真实目的是:让黔州一带极其左右州郡的富商,心甘情愿地掏出自己家中囤积的粮食······”

“墨卿此话,是何意啊?”景帝老脸顿时威压,语气沉潜。

“据微臣所知,黔州一带商人富庶,家大业大,惯常在家中储粮,每在大旱时节,商贾便就势哄抬粮价,官府缺粮之后却也要高价收购这些粮食。而此时想从这些手里攥着一大堆粮草的商人手中,拿下这些粮食,陛下便要以利相邀,比如——停收商税。”

“各处一有难而自顾不及,朝廷便要开仓赈灾,而现下国库空虚,这高额商税一停,我朝恐是入不敷出啊。” 户部尚书唐允财犹豫道。

墨融唇角微微勾起,却道:“非也,非也。”

景帝老眼微微眯起,若有所悟道:“墨卿的意思,可是要以停收商税为奖励,让富商巨贾自己把粮食给掏出来?”

“陛下圣明,臣正是此意。”

户部尚书唐允财微一蹙眉,又道:“这、这交易可不等价吧?”

闻言,礼部尚书欧阳仪微一怔,忽地大笑道:“哈哈哈······难怪朝中各位大人们偶尔提起户部尚书大人,都说大人是真的持家节俭,当初下官还着犹疑呢,不过今日大人听了这番话后,果真诸位诚不欺我!”

袁大学士板着一张老脸,瞥了欧阳仪一眼,语气凉凉道:“欧阳大人,咱们唐大人掌管的是户部,手持的是你的俸饷,节俭的是朝廷的财禄。”

欧阳仪顿时一噎,讪笑一声,步子往旁退了退。

“谁说交易不等价?” 墨融笑得与一只狐狸无差。

此时,欧阳仪却顿时福至心灵,立即笑道:“只要他们给出粮食,朝廷可隔一个月再免收他们的商税,而且——免去的商税要以捐出的粮食为比例。”

“只是这群商贾一向狡猾,没有巨利他们哪里会往坑里跳?”顿时便有人提出疑问。

欧阳仪语气似嘲如讽,道:“嗯——此话在理,不过凡事从长远看,每年他们出口海外的针织、茶叶、丝绸等等,都得经过官府层层排查细数,接着上交税款,最后才运出海外······除去针织等,论茶叶,他们要自贬价格才能与南越苦苦竞争,以求不被海外市场抛弃;论丝绸,他们和大月压根就没有一争之力······”

这时,吏部尚书秦峰也慎重地点了点头,接着道:“不过,此番若是可以免去商税,他们便可随时直接将商品卖往海外,如此不仅可以隔开南越茶叶大量出海的时段,又可避免与大月丝绸倾销之季相冲,何乐而不为呢?”

“此策朕也觉得甚好,”景帝轻叩的手指不停,满意地点头道,“便先如此定下:黔州免去徭役赋税两年,朕会先令各州开仓赈灾以帮衬黔州一二,朝廷来年会减免他们一些赋税。还有,墨卿刚才说的——派遣去黔州负责巡查民情、颁布策令、协调各方的官员人选······”

“父皇——”东翎翼整了整衣饰后迈步向前,对着上首的景帝慎重一拜,神色恭谨。 “启禀父皇,儿臣自荐——承担此任。”

景帝手上微微一顿,眼皮微抬,问东翎翼道:“你想去黔州?”

“是。还有,儿臣知道此刻国库空虚,所以儿臣翼王府愿意捐出银钱十万,以求为父皇分忧,还请父皇容许儿臣亲去黔州赈灾。”

东翎翼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面色虔诚。

其实前几日定下此策时,他还是稍有犹豫的,不过,因着老爷子昨天召了太医令到寿康宫问安,太医令私下表示老爷子身体还算硬朗,这才让他稍微放下心,毕竟这黔州之行是实在不知归期的,要是老爷子身子骨不行了,而到时候帝京与黔州又相隔遥遥,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东翎苍吗?

还有,老爷子今日让他在府闭门思过,可没说什么时候可以出来,要是老爷子一日想不通,再加上东翎苍一党的背后纠缠,他岂不是······当前倒不如离开帝京去赌一把,将功折罪也好。

不过,却不知道若是此去,回来之后朝局又将会有什么变数······

魏大学士顿时叹道:“翼王殿下,这银钱十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众人点点头。

是啊——银钱十万终归不是小数目,难道是翼王的母族——殷家所出?殷家富有在东陵的权贵圈里是人人皆知,若是殷家,那这十万未免也略少了些吧······

“翼王府要捐银钱十万······”景帝手指又在案上轻叩,眸色掠过一丝复杂。

银钱十万,对于以富庶出名的殷家来说,确实也不过九牛一毛,不过若是东翎翼是从自己的俸禄中所出······

“儿臣所得都是父皇所赠,儿臣理所应当为父皇分忧。”东翎翼又一俯身,说出的这话倒像是勤勤恳恳地只想帮忙的意思。

袁、叶两大学士对视一眼后,又各调开视线。

上头景帝眸光垂下,盯着手中的奏章,手指慢慢地在高垒的折子旁无声地叩着,面上却不辨喜怒,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北疆、白磷、黔州······当真不是做贼心虚吗?

东翎翼抬起头,面色坦然。

景帝一时犹疑,道:“你当真要去黔州?”

景帝此话一出,袁、叶两大学士倏时对视一眼,眸中齐齐掠过喜色,而户部尚书唐允财长呼了一口大气。

皇帝对翼王的怀疑终是在慢慢松动。

东翎翼见景帝动摇,心下一喜,面上却不露半分破绽,坦然道:“是——儿臣还望父皇成全。”

叶老老眼眯起,笑道:“都说父慈子孝,陛下乃是慈父,有育子教子情怀,而翼王殿下身为皇子,心想着为陛下分忧,此为孝谨恭顺,还望陛下怜翼王殿下坦荡之心。”

这儿子都孝谨恭顺了,怎么还会有丝毫忤逆,欺瞒君父的意思呢?

“你们怎么看?”景帝突然问道。

魏大学士想了想,向前拜道:“陛下,微臣倒是觉得翼王此去,恐是不妥。”

东翎翼目光倏时往魏威那方扫去,眸色微厉。

“哦?为何不妥?”景帝淡淡地抬眸瞥了魏威一眼,语气倒有几分漫不经心。 “想必陛下知道,微臣祖籍便是黔州,而半个月前,黔州那边送来家书一封,其中便言道,微臣家中的一个远房表侄子,竟在黔州码头被明火活活烧死。微臣觉得事有蹊跷便派人去查,谁知······”

魏威稍一抬眸,见景帝神色难测地盯着自己,顿了断,斟酌了一会儿才道:“竟查知,那孩子并非是被火烧死,而是跟着一群调皮贪玩地小孩子成天到处乱跑,不巧有一天在码头玩蹴鞠时,一群小孩子齐齐出了意外——竟都被炮弹活活炸死——尸首无存!”

“炮、弹、吗?”景帝面色陡然阴沉。

东翎翼面色突然泛白。

徐大学士突然问道:“魏大学士,不知你说的炮弹,指的可是白磷弹?”

“正是,”魏威点头,面露不忍,“不知从哪来的白磷弹竟在码头出了意外,百姓炸死炸伤无数,其中便有孩童数十名,更不巧的是,那群小孩子大都出身富商巨贾之家······”

白磷弹出了意外,炸死了一群出生巨贾家庭的小少爷,而那白磷弹又是何人所有?又是何人,有勾结北疆贩卖炮弹之嫌?

话至于此已是明了······

袁、叶两大学士一怔,目光倏时如刀,狠狠地在魏威身上刮过。

东翎翼眸色略显赤红,藏在广袖下的手死死地攥紧。

魏威!你好!东翎苍!你很好!

“可查出那批私弹是何人所运,又要运往哪里?”景帝眸中掠过一抹杀意。 “这······”魏威抬眸看了景帝一眼,见景帝眼神一厉,急忙弓身道:“微臣查出那背后之人,正是褚家三子褚睢是也!而那私炮运往——罗刹海域。”

褚家三子褚睢,不正是翼王殿下的内弟吗?众人一惊,齐齐往东翎翼的方向望去,却见东翎翼倏时往地上重重一跪,神色僵硬。

“罗刹海域吗?真是个遥远的地方啊······”景帝嘴角一咧,绽开一抹绝不可称之为笑的古怪笑容。

众人心下微微一寒。

“老六,你现在还有何话要说?”

“儿臣——无、话、可、说。”东翎翼眼圈一红,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

“既然无话可说,那你便退下吧。”景帝淡淡道,面上无甚表情。

“儿臣告退——”

东翎翼缓缓起身,步伐微微一踉跄,顿时被身旁的吏部尚书秦峰扶住,他却面色苍白地拂开秦峰的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御书房外走去。

景帝面色沉凉地盯着东翎翼几乎失魂落魄地走出,目光陡然一转,沉声道:“既然翼王不可出行,那么诸卿觉得,谁又可承此重任啊?”

众人默了片刻,齐宴出声道:“不知陛下以为苍王如何?”

“右丞相大人,其实下官以为倒也不必都是皇子亲出吧?”户部尚书唐允财低声试探道,“皇子虽然尊贵,但是毕竟没有赈灾经验,若是有一良臣代陛下巡视黔州、协调各方那也是极好的。”

闻言,墨融顿时笑道:“本相怎么觉着,唐大人这话倒像是意有所指呢?”

“吾皇圣明,我朝之中,自然是不缺良臣良将的。” 工部尚书曹林弓身向景帝一拜,出言便巴结道。

景帝锐利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突然在笑得一脸奸诈的墨融身上略一停,好笑地开口问道:“莫非,墨卿是想亲自出巡这一趟?”

“陛下,微臣这把老骨头就算了,这机会啊,还是留给年轻人吧。”

闻言,景帝微一怔,而墨融周围人顿时一阵轻咳。

这年纪未及四十,面皮还细嫩着的白面书生,居然好意思以老骨头自比?脸皮厚到这程度,除了当朝的墨相也是没谁了。

景帝细细地盯着墨融看了老半晌,忽地似笑非笑道:“对了,墨卿你觉得威麟校尉,可否能替朕走这一趟啊?”

“啊——”

众人顿时大惊失色,徐大学士即刻出列拜道:“陛下,万万不可,幼口小儿怎可担此重任?”

“简直无稽之谈!”

“荒缪!”

群臣一阵议论纷纷。

“朕不过随口一提,诸卿的反应怎么这样大?再说这自古英雄出少年,诸位怎么就知道,墨家的五公子没有这能力呢?”

看来,这威麟校尉,明显是引起了景帝的注意。

齐宴嘴角轻轻往上一勾,冷冷一笑。

“墨卿觉得如何?”

“陛下太高看那小子了,那小子不过十四岁,怎么可担此重任?”墨融笑得温文,“不过陛下皇子众多,微臣觉得若让九殿下一试,倒是不错。”

重臣们顿时面面相觑,其中一些人的目光却陡然复杂了起来。

既然皇子众多,墨相却跳过苍王殿下,越过夜王殿下,独独选择了九殿下······墨相此话倒似有深意。还有,墨相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难道这回真的是有什么预兆? 朝臣心下微一动,快速地将最近一切事情通通想了个遍。 “

你说老九啊——”

景帝一低头,目光在手上一个祖母绿的翠玉扳指上一停,静静地盯了半晌。御书房此刻寂静无声,丝毫没有人察觉到,此时上头垂着眸子的东陵天子,眼圈微红。 墨融见景帝沉默,往前躬身拜道:“陛下,微臣提议,让九殿下前去黔州赈灾。嗯,威麟校尉武功不错,倒是可以随行保护。”

在墨家五公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样又被奸诈的墨相大人,十分便宜爽快地卖了出去了。

景帝摸着手中的翠玉扳指,微微失神。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众人几乎要以为景帝会回绝之时,却听于此寂静无声之中,上头慢慢地传来两字,听那声音略显黯哑低沉。

众人顿觉一阵怪异。

“准奏。”

过了好半晌,墨融嘴角扬起一抹近乎松快的笑意。

黔州······那是个好地方啊。

百年前,战无不胜的盛世一族自黔州起兵,自立为王,最终打败了乾龙一族,一切确实天命所归······谁又曾料想百年后的东翎氏,竟同样是从那遥遥的黔州高举王旗,且雄然而起了呢?

于他墨融看来,这皇图历史纯粹便是一出戏,在这出戏中,只有演员,没有看客。先罔论戏份,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全都要齐齐粉墨登场。于是,有的时候,舆图历史几乎会以惊人的面目再次重现······当然,十四年前繁华的巍巍天安城,那是注定无法在那孩子眼前重现的了。

于那处无声中,墨融长叹了一口气。

这回,便让那孩子,到那黔州一带去好好看看,看看当年东翎氏正式起兵之地,看看她大秦帝国一脉,是被何处的一外姓诸侯一举大败?

盛世战神一族的尊严,是被何处远来的宵小,那般狠狠地践踏?

小繁婳 说:

咱们墨五公子被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