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云突变（五）

卜慌被叫到了民警值班室。

虽然他心里知道自己没有犯什么错误，而且早已得知了监狱纪委要找他的消息，心里也有些准备，但当他抬腿走进值班室的时候，还是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民警值班室里，足足坐了七、八名监狱民警。在这些人当中，除了肖监区长、监狱教育改造科的李科长之外，其他人他一概不认识。让卜慌感到吃惊的是，这些民警一个个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就连平时经常跟他开玩笑的肖监区长也是一本正经，一声不吭的陪坐在那几个陌生人面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卜慌心里一边犯嘀咕，一边按照李科长的指示，坐在了办公室中间的一把椅子上。

“你就是卜慌吧？我们是监狱纪检委的民警，我叫张利，是监狱纪检委副书记。你叫我李警官就是。”正在卜慌发愣的时候，坐在办公桌中间的一个中年人对卜慌说道。

“李警官好！”卜慌赶紧站起身来，对着李警官鞠了一躬。

“嗯，你坐下吧。”李警官微笑了一下，然后指指卜慌身后的椅子。

卜慌心里一松：可能没有多大的事情，要不然，这个李警官怎么会笑呢？管他呢，自己又没有犯什么错误，爱咋地咋地吧！想到这里，卜慌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表情也逐渐自然起来。

“卜慌，你在我们海福监狱可是个大名人啊！监狱小报的总编辑，省监狱管理局《新生报》的特约通讯员，经常有重量级稿件登载在报纸上。听你们肖监区长和教育科的李科长反映，你改造态度端正，改造成绩突出，表现特别优异。希望你一如既往坚持下去，争取更加优异的改造成绩，获得减刑，早日回家与坚韧团聚。知道吧？”李警官看着卜慌，真诚的说道。

“是，李警官。在监狱，我取得的一切成绩都是监狱民警辛勤教育的结果，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嘱托，好好改造！”卜慌心情淡定的应答者。

“嗯，很好。知道我们半夜三更的把你从床上叫起来是因为什么事情吗？”李警官放下脸上的笑容，严肃的问卜慌。

“我不知道。在社会上的时候，我也在政府机关工作。我知道纪委的职责和任务。但是，李警官，我是一名服刑人员，别说我没有犯什么错误，即便是犯了，也没有资格惊扰您们啊！所以，我不知道各位警官为什么找我，请明示！”卜慌沉着的应答道。

“你说的有道理。我们监狱纪委管的是监狱的干部，不直接插手服刑人员的教育改造和管理工作。但我们今天找你，是因为一位警官的事情。这件事情你是知情人，希望你能认真对待，如实向我们反映情况。好吗？”李警官看看卜慌，不急不躁的说道。

“好的李警官，您尽管问，只要我知道，一定会如实向你汇报！”卜慌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敲开了鼓：与民警有关？我办了什么事情会牵涉到民警呢？看来自己要注意了，别说漏了嘴！

“嗯，你的态度很不错，我很欣赏，但愿你接下来的表现会言行一致。但我提醒你，今天我们跟你说的事情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做到两点：第一，如实反映问题，不夸大，不缩减，因为今天的问题关系到两个人的政治前途，你必须慎重的、如实的回答问题；第二，这件事情今天说完就到此为止，决不能在服刑人员中传播，你能做到吧？”李警官直勾勾的看着卜慌，等待着他的答案。

“好的，我一定能做到！”虽然是微笑着回答着李警官的问题，但卜慌的心里还是有了些许紧张：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这么严重呢？

“好，那我们现在正式开始！”李警官说完，冲着坐在他身旁的一位拿着一部手提电脑的狱警点点头。

这名狱警赶紧打开电脑，开始记录。

“服刑人员卜慌，我们是海福监狱纪检委的工作人员，奉上级指令，向你调查两名监狱民警的违法违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知道吗？”李警官一脸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是！”卜慌双手放在膝盖上，冷静的回答道。

“我们省监狱管理局教育改造处的林嘉林副处长你认识吧？”李警官向卜慌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卜慌一愣，抬头看看坐在一旁的肖监区长和教育改造科的李科长，看到他们微笑的面容，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认识，在社会上的时候，我在蓝海市规划国土局，他在市公安局。虽然说不在一个系统工作，但在一些会议上经常碰到。但只是认识，知道这个人，没有更深的交情。”回答完李警官的问题，卜慌心里明白了：林嘉可能“翻船”了。这个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活该！

“好像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吧？在你没有犯罪入狱之前，你是蓝海市规划国土局副局长，曾经因为临时用地费的问题跟林嘉发生过矛盾，听说你还因此得罪了你们蓝海市市委书记，是这么一回事吗？”李警官把玩着手中的钢笔，看看卜慌，依然神情严肃的问道。

卜慌又看看肖监区长，心里埋怨道：肖监区长啊，跟你聊天的事情你怎么能告诉别人呢？

“是有这么回事。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如果不是您提醒，我早就忘记了。是的，有一年，因为一起临时用地收费的事情，我与林嘉发生了一些矛盾。他的一个亲戚在我们蓝海市办了一家废品回收公司，公司的经营场所是办的临时用地，已经三年没有交土地费了。听到这个情况后，我亲自找了林嘉，但他不认账，就是不交钱。为了这件事情他还跑到我的办公室大闹一番，掀翻了我的办公桌。为了这件事情我找了林嘉的姐夫、蓝海市时任市委书记郭书记。后来，林嘉因此受到处分，被发配到基层派出所。上个月监狱管理局来我们监区检查工作的时候，我才知道，林嘉现在是省监狱管理局教育改造处的副处长！”看着表情严肃的李警官，卜慌不慌不忙的回答着。

“问题的重点是：这家废品收购站是谁办的？是林嘉还是林嘉的亲戚？这件事情你应该清楚吧？”李警官步步紧逼，不给卜慌丝毫喘息的机会。

“李警官，我当时担任的是市规划国土局副局长，通过临时用地许可证上登记的名字来看，这家废品回收站是林嘉的亲戚办的，因为上面没有林嘉的名字。至于这家公司到底是谁办的，我也没有那个权力去查。所以，对于这个情况我不是很清楚。”虽然李警官说话的口气有些咄咄逼人，但卜慌并没有因此慌张，依然平静的回答道。

“不对。根据我们的了解，因为土地费的事情你与林嘉发生矛盾之后，你曾经亲自调查过这家公司的底细，并通过其他渠道掌握了林嘉在其他方面的问题。正是因为有了你这些证据，林嘉才从市公安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被拿了下来，发配到蓝海市最边缘的一个乡镇派出所。卜慌，你一定要跟我们说实话。首先，这是你一次复仇的机会。想当年，林嘉仗势欺人，对你不敬，作为一个男人，你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吗？第二，监狱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对于检举揭发狱内外犯罪活动并调查属实的，举报人会得到立功奖励。检举的问题特别重大，为当地执法机关破案提供了较大帮助的，举报人甚至可以直接减刑。同时，对于那些知情不报、刻意保护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实的，监狱也会对被调查人予以处罚，取消减刑甚至加刑的可能性都有。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再说！”对于卜慌的回答，李警官明显的不满意，说话的口气中显示出对卜慌的不满甚至气愤。

听完李警官的话，卜慌的心里咯噔一声：在背后调查林嘉的这件事情我跟肖监区长都没有说过，这个李警官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们真的知道我了解林嘉之前做过的那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吗？会不会是在诈我呢？如果他们真的知道我有林嘉的犯罪事实，但我又没有说，因此受到监狱的处罚不可避免；但如果他们是诈我，我把这些事情都说了出去，就会对林嘉绝对不利。

说还是不说？卜慌心里思忖着，一时没了主意。

“卜慌，你是我们海福监狱民警最信得过的一名服刑人员。你能充分认识自己的犯罪，积极靠拢政府，改造态度端正，改造成绩优异。正因为如此，监狱才把你放到《育新周报》编辑部总编的位置上。但是，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失望。如果你继续下去，我会考虑向监狱建议，给你调换改造岗位。一个如此重要的岗位，怎么能让一个不认罪服法、不靠拢政府的人担任呢？”见卜慌犹豫，李警官开始施压。

“李警官，我卜慌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积极靠拢政府，是不是认罪服法，我们监区的肖监区长知道，直接管理我们的教育改造科李科长知道。对于您问我的问题，不是我不回答，是我确实不知道。因为土地费和林嘉闹矛盾的事情我已经跟您交代清楚了。他林嘉仗着自己是公安局副局长、自己的姐夫是市委书记，便利用职权，拒绝缴纳国家的土地费，这是不对的，给他什么处分那是党纪国法的事情，我一个服刑人员管不了这么多。但是，作为一个人，我决不能因为和他有矛盾，就编造事实诬陷他吧？如果那样，不但会冤枉了他，就是我自己的良心上也过不去呀！你说呢，李警官？”见李警官拿改造岗位的事情吓唬她，卜慌心里有点不高兴了，以往的牛脾气开始爆发，跟李警官说话的口气也没有刚才那么平静了。

李警官看看卜慌，失望的摇摇头。他一边接过肖监区长递过来的香烟，一边继续问道：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说吗，你就算了。给你个立功减刑的机会你都不要，我也没有办法。林嘉的事情你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总应该知道吧？”李警官一边吸烟，一边眯着眼睛看看卜慌。

“自己做的事情？李警官，我一个罪犯做错了什么事情会惊动咱们监狱纪检委呢？”卜慌不解的看着李警官，闷声闷气的问道。

“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你自己考虑清楚：最近，你帮助我们监狱民警干了什么你这个身份的人不应该干的事情？我只提醒你一次。这次如果你还不说实话，咱们的谈话就此结束，你卜慌就等着受处分吧！”李警官真的生气了，几乎吼叫着对卜慌说。

“帮民警干了什么事情是我这个身份的人不该干的事情呢？”听完李警官的话，卜慌的脑子快速转动起来，就像电脑的搜索程序，在自己的大脑中一遍又一遍的筛选着。

自从卜慌入狱以来，特别是来到三监区、担任了《育新周报》的主编之后，随着《育新周报》在整个绿城全省监狱系统的名声鹊起和卜慌本人在省监狱的《新生报》上多次刊登文章、获奖，卜慌在整个海福监狱成了出了名的一支笔。人怕出名猪怕壮，随着自己在监狱的名声越来越大，手里的活也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三监区的民警，个人总结、心得体会甚至连保密系数最高的工作计划，民警们都会偷偷的拿给卜慌写。卜慌既要忙报纸的事情，又要帮着几十名民警写东西，忙的不亦乐乎。有些时候，卜慌也感到心烦，但自己是个服刑人员，哪个狱警也不敢得罪，所以，只好忍气吞声，闷着头的干活儿。来三监区一年多了，帮民警写了多少东西，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至于李警官说的“帮助监狱民警干了什么你这个身份的人不应该干的事情”，他更是心中没有个准数。

“只要是帮民警写东西，就不是我这个身份的人不应该干的事情！”卜慌心里默默的念叨着。

“是不想说，还是事情干多了，想不起来说哪一件了？你卜慌也真厉害，什么都敢写，什么都会写，连民警有关监管改造罪犯的论文也能写，甚至帮助我们的民警在全省监狱系统的论文征文活动中获了奖。卜慌，你的本事真的不小啊。但你不知道这是违反监规纪律的吗？在这篇论文中，涉及到很多监狱内部的制度和规程，一些研究成果是高度保密的。这是你一个罪犯应该掌握的东西吗？你现在老实点，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否则，监狱绝对不会轻饶了你！”李警官把话说完，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气哼哼的站了起来。

听了李警官的话，卜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事情。

两个月之前的一天晚上，正在办公室加班修改报纸稿件的卜慌被管理监区食堂的刘警官叫到了民警值班室。刘警官把包着一大块卤牛肉和卤鸡的一个大食品袋扔到卜慌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卜慌。

“刘警官，你给我拿这么多好吃的啊？真的谢谢你了。最近家里太忙，已经一个月没来监狱看我了，我这肚子里的油水确实也没有多少了。刘警官，您这是雪中送炭啊！”卜慌一边笑着跟刘警官说话，一边打开食品袋，撕了一条鸡腿，大块朵颐起来。

“老家伙，这些肉可不是那么好吃的。把这些东西吃了，帮我一个忙，怎么样？”刘警官看着卜慌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问道。

“刘警官，你真的有点客气了。你是我的警官，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了。不过，你给我拿的这些肉还是很好吃的。嘻嘻！”卜慌一边吃肉，一边和刘警官开着玩笑。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现在，监狱管理局在全省监狱系统开展了论文征文活动，按照规定，能够获得前三名的民警会记功一次，还要组织到海南旅游。最最重要的是，将作为今年年底选拔预备干部的依据之一！你应该知道，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来监狱工作也已经超过了四年。但由于竞争太过激烈，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在食堂管理这个平庸的工作岗位上也干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绩，所以，一直没有得到监狱领导的重视，提拔一事更是无从谈起。所以，我想利用这次机会，提升一下自己的形象。但你知道，我的文化水平虽然不低，但在学校里贪玩，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如果凭我自己的力量写这篇沦为，别说得奖，就是入围都成问题。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写一下。你看怎么样？”刘警官看着卜慌，真诚的说道。

听完刘警官的话，正在一门心思啃鸡腿的卜慌一下子停了下来。他瞪着眼睛，看看刘警官：“刘警官，你这是跟我开玩笑。我虽然是大学毕业，但我学的是经济管理，与监狱的工作相差十万八千里。再说了，我是一名罪犯，整天接受你们的管理和改造，对于如何改造罪犯，我更是一无所知。你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任务交给我，我实在是难堪重任。你还是找别人吧！”卜慌把啃得只剩下一半的鸡腿放回到食品袋里，看着刘警官说。

看到卜慌这个样子，刘警官哈哈大笑起来：“那不行，牛肉你吃的差不多了，鸡腿啃得也只剩下了一点，现在想反悔已经晚了！”

“刘警官，不要开玩笑。我真的不行，从来没有写过这种东西，肯定写不好。如果是那样，岂不耽误了你的事情吗？”卜慌面带难色的看着刘警官。

“其实，有些事情是相通的。比如写论文这件事情，虽然涉及的领域有所不同，但在结构的搭建、论据的收集等方面大同小异。这样吧，我把写论文的相关书籍和资料给你找齐，你试着写一下，实在不行再说。这总可以了吧？”见卜慌不肯“就范”，刘警官依然不死心。

听到刘警官这么说，卜慌不好意思拒绝了：“那好吧，我只有试试看。如果完不成任务你不要生气！”。

“哪能呢，你帮我我还生气啊？但有一条，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讲，包括你们那些服刑人员。这件事情要是让监狱领导知道了，我就彻底完蛋了。知道吧？”刘警官走到卜慌身边，小声说道。

“这个我知道，你就放心吧！”卜慌答应着，拿起刚刚放下的鸡腿，重新啃了起来。

第二天，刘警官把一大摞书籍和资料交给了卜慌。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卜慌都是在熄灯哨响过、别的服刑人员上床睡觉之后，自己悄悄的来到办公室，挑灯夜战。

一个星期的时间，卜慌帮着刘警官写完了论文。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这篇论文竟然在监狱管理局举办的论文比赛中获得了第二名！为此，海福监狱领导在全监狱民警会议上特意对刘警官提出了表扬，并记功一次。就在前几天，刘警官和其他获奖民警一起去了海南旅游！

可没等刘警官旅游回来，自己帮他写论文的事情就让监狱知道了，而且事情直接捅到了监狱纪检委！

卜慌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自己承认了，刘警官一定会因此受到处罚，而且这个处罚一定会很重。自己作为一名服刑人员，大不了挨顿批评，可对于刘警官来讲，却是至关前途命运的大事儿。

怎么办呢？卜慌犯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