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鹿鸣

绮月太和十二年夏末，北境大旱，天灾战火接连不断。先是武烈起兵，三十万人马长驱直入燕云之地，夺辽、儒、檀等五洲之地。朝野震荡，人心惶惶，皇后商牟氏领兵伐之。随即，西凉趁势作乱于鄯州，虽江山无继，然此危急存亡之秋，帝毅然亲征。

或天佑绮月，或帝后同德人心所向，时冬至，王朝北境与西北两线俱是捷报频传。皇后商牟氏守幽州城近四月后终反攻武烈，其势如破竹不足三月便退敌至辽州辽河。帝更甚，御驾之处所向无敌，仅月余便平定西凉。令其主帅颜盏投诚俯首，称臣绮月。

鄯州城城门大开，颜盏率城中守军鱼贯而出，皆卸甲弃兵列队而候。

央谷未末自御驾亲征至今，第一次换上彰显帝王身份华服金冕，持缰立马驻于鄯州城下，身后跟着怀化大将军庞黎以、鄯州刺史齐钰、鄯州别驾熊萍等人，及绮月五万大军。

冬风阵阵，旌旗猎猎。

投城仪式完后，齐钰抬眼偷瞄而去，只见央谷未末驰骋入城时，身上披着的的玄色轻裘衣角轻扬间其上以金线绣成的龙纹便仿佛活过来般，竟有一种雄踞游弋傲然俯瞰众生之感，顿时心惊不已敛神垂目，头低得堪比那些败军之将。

“陛下此番一举平定西凉，想必某些鼠辈也会有所忌惮，不敢在肆意妄为。”庞黎瞥见齐钰等人的神色嘴角扬起一抹嘲弄笑意，也没刻意压低音量对央谷未末道。

“还多亏庞爱卿千里驰援。”央谷未末微微侧头朝庞黎轻缓说道。

事到如今，虽然孟燧还在顽抗一隅死守西宁城，不过既然主帅颜盏都已投降，想必进退维谷的孟燧，即便是再如何想继续坚持也稳不住城中那些将士的军心，不日便也会乖乖出城受降。这才是央谷未末这一局棋，自起手时便设计好的真正收官之笔。

“陛下哪里的话，此战得已这般顺利皆是因陛下运筹帷幄，布局精妙。”庞黎诚心感慨道：“恕臣僭越，说实话老臣也曾忧心陛下年少，而今亲眼得见才终于放心。陛下睿智英明，确不输先皇。”

庞黎表面上似以长辈自居，然实则却是表忠之意，哪里有半点僭越。央谷未末也不自谦，温淡一笑坦然受之：“之前战况焦灼无暇顾及，眼下既然大局已定，今夜孤便亲自设宴，为爱卿接风。”说着，央谷未末又看向齐钰等人道：“孤初来时，齐卿、熊卿曾设宴为孤接风，然孤当时心系战事拂了诸位好意，今日正好，尔等同来共襄丝竹也算庆功。”

事到如今齐钰等人要是还不明白，央谷未末此前将她们支往凉州的真正用意那就真的是傻子了。自打猝不及防得知鄯州的情况，这些人便一路提心吊胆的火速赶回，生怕眼前这个看似和善极好说话却其实确城府极深的小皇帝，收拾了西凉之后，转过头来就会与她们秋后算账。若是真到那时，怕是太师也不会为了她们这些人而在这种时候公然忤逆小皇帝了。因此方才齐钰才一副死了爹娘的颓丧表情。而此时却骤然听到央谷未末这样说心思皆是顿时急转，只以为纵然小皇帝知晓她们暗中所做之事，总归还是忌惮太师为了双方面子上都过得去，准备息事宁人不加以追究了。

齐钰暗自送了口气，连忙摆出一副谄媚笑脸道：“臣惶恐，陛下辛苦，臣等却未能分忧。还请陛下将准备宴席一事交于臣等，也好容臣等锦上添花。”

央谷未末本意就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见齐钰懂得顺阶而下，便点头道：“既然齐卿有心，那便有劳了。”

龙膏酒我醉一醉，葡萄美酒夜光杯。

颁赐群臣品其味，金鼎烹羊添肉桂。

胡姬酒肆灯花泪，以黄金销尽一宿魅。

雾雨轻挠美人背，赏丝竹罗衣舞纷飞。

席间央谷未末也没端着帝王威仪，更没故作莫测高深。始终一脸温和的与纵然喝酒说笑，甚至偶尔还会回应一下齐钰有意安排在她身侧奉酒男子的暗送秋波。

央谷未末知道，这男子可不是普通的仆役，而是鄯州别驾熊萍的亲子。这些人这么做无非就是仍怕她对她们心怀芥蒂，于是就连脸面都不要了，将这种美男计搬到台面上来曲意讨好帝王。虽然央谷未末打心底的不想让她们安心，可情势所迫，毕竟这些人也都算是封疆大吏，背后又有商牟文舟做靠山，她再想除之后快也终究不得不顾全大局。

众人虽各怀心思，但表面上倒也终究是宾尽主欢。央谷未末高坐主位一眼看去，心下冷笑：“好一幅古色古琴，和乐且湛的景象。”

“陛下，奴再为您添杯酒可好？”别看熊禄名字不甚文雅，人到是生的十分秀气。他跪坐在央谷未末身边，小心翼翼的伺候了半响见皇帝陛下始终温柔和善渐渐胆子也大了起来，以为凭自己的容貌终是能引的帝王侧目，便越发的靠近了些执着玉壶的手若有似无的擦过央谷未末手臂轻声细语的劝着酒。

央谷未末却是在如何逢场作戏，也自不会随意的便学那纨绔孟浪的行径，顺势与这多少也算是有些姿色的男子上演一场花前月下，为这次御驾亲征添段风流韵事。纵然醇酒美人在侧，她心里可仍是明白的很，若是她当真做出那种事，被自家那个即便只是看到她与别的男子稍微牵了手，便气的发疯的大醋坛子般霸道夫君得知，怕是还不得这辈子都不肯在理她了。

想到商牟烛词，央谷未末顿时便失了再继续假装的兴致，抬手推回熊禄递来的酒杯道：“罢了。喝了这许多的酒，这会儿孤以有些微醺，诸位爱卿自行尽兴。”

底下众人看上去是你一眼我一语的相互奉承说笑，可哪个不是兀自观察着央谷未末的神情举止。见她欲离席，也没人再敢出言挽留，皆起身恭送。

央谷未末走后，众人各自坐回。期间齐钰与熊萍默契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失望。看来小皇帝并不为熊禄的自荐枕席所动，她们这出美男计算是无的放矢了。原本她们还抱有些侥幸，听说央谷未末曾为了何其不惜与满朝文武对峙，以为她是偏爱这种清秀纤弱类型的男子。可现在看来她就连如那商牟烛词那般身份容貌皆是举世无双的男子都能视若无物，对别人也多半只是做戏罢了。

“哼，都怪你说什么阿娘说我与之前的德君相似，陛下定会青眼相加！这下好了，人家压根就没正眼瞧我，以后我还不得让人笑话死！”央谷未末离了席，熊禄自然也就没有在呆下去的必要了，这会儿正在庭廊拐角里朝身边的小厮发着脾气。

“郎君息怒。”被熊禄狠狠掐了几把的小厮也不敢闪躲，抵着头诺诺的认错。

桃灼原本跟着央谷未末身边，准备护送她回住处，却没想到一转角便正巧撞见了这一幕。

“就着种货色也配合德君相比？”桃灼冷哼一声不屑道。她之前一直与暗中保护央谷未末，虽没有与何其或者说是江忻有过直接接触，但也将他的为人以及他对央谷未末的情谊看在眼里，故心眼里对曾经那位德君的观感还是很好的。

“走吧。”央谷未末并没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转身向另一边走去。她很早之前就问过桃灼，得知何其被安排在一处隐蔽的地方过着普通的日子，在她看来这便足够了。何其能从王城的泥潭里平安脱身，她也能安心了。虽说对何其还有有愧疚，但至少以后不会在因此与商牟烛词之间有所嫌隙。

再次想到何其，央谷未末不自觉的苦笑起来。或许她就是这样自私的人吧，她没办法回应何其的感情当初却还是利用了他。她明知道商牟烛词对她的付出却没有信任他。想再得知何其没事，过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才又想着去挽回，这样做对商牟烛词真的公平吗？

曾经自认为他是最重要，还说什么为了他可以负尽天下，可到头来，却明知道自己伤了他也仍是弃他不顾，以自己的心情或是天下为先。这样的自己，他真的会原谅吗？

是个人都有七情六欲，说到底，即便在如何肩负国家兴亡，央谷未末终究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之前每天都忙到连吃饭睡觉都几乎没有闲暇，眼下终于能够稍微放松下来，便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