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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

作者:孟原 | 发布时间 | 2016-10-09 | 字数:2235

她平生最恨的有两件事:一是她脸上的那块胎记,二是她的名字。

她的左脸上有一块十分明显的红色胎记,暗红殷殷地爬满了大半个脸盘,使得一张原本清秀明丽的脸庞平白变得阴鸷,这也使她自小就缺少了小伙伴在一起玩耍——他们都管她叫丑八怪。

她的名字叫周平波,平波,原是个平凡的名字,可自从她上了中学,被一些同学屡屡嘲笑后,就深以这个名字为耻——那些不懂事的男孩子,常在她身后怪叫着“平-Ball、平-Ball”,偏有一些发育得饱满圆润、象熟透了的水蜜桃的女同学,背了她也在窃窃偷笑——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只有装做不知道。

周平波是个不难相处的人,即便是经常取笑她的男生,在学习上遇到难题来找她求教的时候,她也一概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的学习成绩始终是最拔尖的,这是她唯一能聊以自傲的资本。

但她一直都是孤独的,父母都是车间里的工人,没有下岗已是幸运万分,可厂子里效益并不好,只能维持温饱而已,她从小就没有玩具、没有零食,在其他小孩可以撒娇的时候,她则在读书之余帮人家擦自行车,得到一点补贴家用的收入。她没有新衣服,也没有女孩子最喜欢的化妆品和新奇的小装饰物,除了苦读之外,她找不到任何一个让自己平静与发泄的方式。

她多次告诉自己:你,周平波,你只有靠自己。

在得知清华大学的调档分数线后,周平波第一次从心底里发出微笑,因为她的分数比调档线高出近40分,是市里的文科状元。到学校看分数的那一天,面对那些从前趾高气扬,而今垂头丧气的少爷小姐们,她高高地昂着头,对他们露出不屑的表情。在那一刻,她,周平波,可以抛开平和谦恭的面具,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挑衅地对着他们——对着这个纷扰、挣扎、敌意和凌乱的世界。

但她并没有进入她心爱的新闻系,她的胎记成为了沉重的绊脚石。

虽然她抱着枕头哭了一个下午,虽然她痛恨这样的不公。

周平波在九月份动身去了北京,带着父母借来的几千块钱和一包换洗衣物。

录取她的是中文系。

很快地,她就暂时忘记了以前的种种不幸。大学丰富多彩的生活方式,让她这个从刻板的作息时间里跳出来的女孩感受到非常愉悦。光怪陆离的世界,在她面前成了美味可口的大餐,她尝试着、探寻着,小心奕奕地、大胆自由地。

同寝室的七个女孩子,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开朗的个性,周平波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大家都叫她小妹。没有人嘲笑她的名字,也没有人对她的胎记表示厌恶。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跟大家一样的平常人。

她瘦,所以睡上铺,睡她下铺的是婷婷,跟她同姓,一个来自青岛的可爱大方的女孩,家境出奇地好,据她自己说,父亲是教授,母亲是政府官员,舅舅则在古巴做生意……两层楼的别墅,里面一色的红木家俱,为数不少的古玩,还藏有两把贡春壶。

婷婷跟周平波的关系很好,并不因为家境的差异而感到不安——但也仅对于婷婷而言。

让周平波最有压力的是:这里汇集了全国的尖子生,各有各的强项,而她自己,在一群学习成绩和活动能力同样优异的人中,找不到出类拔萃的地方。

无法排解,无法诉说,无法自拔。

这种不安全感一直维持到她三年级的时候。

同年级化学系的许鹏,是周平波第一个注意的男生。他是系蓝球队的主力,长得高大而魁梧,1米80的个头,笑起来却有着阳光般的灿烂。每次在操场上看到上的身影,周平波都会故意多留一会儿,偷偷地多看两眼。如果偶有目光的对视,她会立刻低下头走开,心里却暗自甜丝丝地品味许久。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恋爱,更不知道许鹏明不明白她的心。

她对婷婷支支唔唔地说:有个……男生……还……不错……

婷婷笑着咯肢她:发花痴了?要不要我帮忙?——是谁啊?

婷婷刚刚不久前才交了男朋友,她说过好几回了,要带回来给大家看,整个寝室里的姐姐妹妹都嚷着要狠狠“宰”那小子一顿,谁让他把系花给摘走了呢?

周平波到水房里去打水,回来的时候,听到寝室里小声地议论着:小妹对一个男生挺有好感的,我们想个办法帮帮她—……可是,她脸上的斑……也不知成不成……挺可怜的……

她怔怔地拎了水瓶离开了。

她在心里面狂叫:我不要你们可怜!我不要你们可怜!

原来在她们的眼中,我仍然只是个可怜虫。我什么都不是。

周平波在校园角落里的那棵树下面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开始沉沉甸甸地落下去。

她往寝室一步步挪着,远远地听到里面一阵一阵的笑声。她总觉得是隐隐约约的,跟自己隔了千万重山。

在门口,她看到了许鹏,旁边立着的那个是婷婷。

见她回来,大家都道:你跑哪儿去了?等你老半会儿了。都饿扁了——这是婷婷的男朋友,今晚的苦主。

为什么天地都会变了色?这样恹恹的天,这样黯黯的地。

这样灰朦朦的一片。

都是骗子,所有的人都是骗子。还在这样故作姿态,还在这里假惺惺。

是的,病了,这个世界病了。一种疯病,一种颠病,一种轻狂的病。

我是医生,只有我周平波才是医生。

周平波坐在小床上,是婷婷的床,床边挂着美丽的中国结,缠缠绕绕,无人能解。

她们都去吃白食了,热闹地吃,热闹地玩。这份热闹,却容不得我周平波。

那么,热闹地生,热闹地死,谁来驾驭?

只需要八瓶酸奶——大家都爱喝的那种,因为婷婷说过,晚上喝酸奶对皮肤好。

喝完的瓶子放在桌子下面,常常半夜里招惹来老鼠,吱吱叽叽让人讨厌,婷婷说,买粘鼠板吧,不过我可不想碰粘到的老鼠。周平波却说,我们那里用的是毒鼠强,很好买的。

的确非常容易就买到了,每次只需要用一丁点。

“只要八瓶酸奶,还有,衣柜下面的那半瓶玩意儿。”

周平波坐在婷婷的床上,平静地、冷漠地想着。

(第二天,社会新闻版上最重要的一条新闻就是:某著名大学,一个寝室的女生全体中毒,死亡人数已达五人,还有三人正在抢救中,生还希望渺茫)

孟原 说:

大学女生对整个寝室下毒,拉全寝室人陪葬这件事,曾发生在若干年前,也算轰动一时。虽然当时报纸上并没有深入地描写内情,只说该女生因自卑而生妒,最终酿成惨剧……我写这篇文字,算是自己的某一种分析的可能性,因为类周平波这种人,我真的碰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