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谈话

那道身影，曾经站在岛屿的最高峰，率领部族中的勇士前赴后继抵挡卡斯提人的攻击，他曾经是骨岛上一言九鼎的酋长，是最骄傲的勇士，而现在当他披散着已经斑白的头发，茫然的站在欣喜若狂的人群中间时，只剩下脸上的一道新增疤痕，他的背因为长时间扛重物变得佝偻，手上脚踝还有铁链拷过的痕迹。

当林世举挤过人群，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酋长抬起他空洞的眸子看着那一张年轻的东方人面孔，终于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抱头痛哭。

林世举看着他瘦的像骷髅的身体，那一根根肋骨都清晰可见，一年前还只是略微掺夹着白色的头发，此刻已经双鬓斑白，他扶住酋长的肩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关心？”让娜好奇地站在林世举身边，目送着被卫兵搀扶下去的酋长，在她看来，那只是一名不普通的印第安老人，之所以说不普通，原因之一是因为印第安人普遍的寿命都非常短，还是在当了这么久奴隶的情况下，能活下来本来就是一个奇迹，原因之二是因为让娜已经颇为了解林世举，这个东方人从来不会流露不该流露的感情，有时候甚至有些多疑和冷酷。

实际上正是从骨岛人开始，林世举才对印第安人抱有极大的好感，正是他们，才让林世举了解到什么叫质朴和醇厚，“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这个字眼对于林世举来说越来越遥远，身为一名身负重任的统治者，他需要做的是先考虑国家的利益，之后才是个人的感情。

第二团里面的士兵，有三十一名是原来骨岛的族人，此刻都随着林世举前往酋长的临时居所，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来到酋长眼前。

看着眼前一名名威武高大，身材魁梧，衣着整齐的原来同胞，酋长从他们面前走过，对每个人都用他们熟悉的语言勉励一番，轻轻拍拍他们的肩膀，士兵们神色肃穆的看着原来的头人，现在的老人，不难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着那么一点点的晶莹在闪烁。

林世举看着这些人，就像是回到了在骨岛上面那段日子，虽然不长，但也许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轻松的几天，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林世举抬起头，这个时候让他想起了自己原来所在的世界，他本不属于这里，却做了这么多足以对后世称得上改变甚大的事情，就连哈瓦那都被打了下来，这就像是在玩战略游戏一样，林世举对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归属感，无论对于任何人还是事物，他都觉得陌生。

哪怕是艾斯普瓦之战后的那一大堆尸体，还有伤亡的数字，林世举都觉得那只是一串数字而已，除了对于拉克潘是实在的伤心，毕竟那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

这也许就是让娜觉得林世举有些冷酷的原因。

林世举抬起头，看着夜空，再侧过头看看哈瓦那，拿起桌子上的紫色果酒喝了一口，比起酒，他更喜欢这种原生态的甜蜜加一些酒精的味道，一阵夜风吹来，感觉到几分凉爽，闭上眼睛之后，就能够感受到热带海滨独有的气息，那种咸腥味，还有总督府邸种植的青柠檬香味，耳边听着的是波涛轻抚水手心，还有鸡蛋花树传来的沙沙声，如果再来一点优美的音乐。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林世举的祈祷，夜空随风飘来一阵流水般的音符，美妙动听的声音让林世举不由自主地把手指放在腿上打着节拍。

过了不知道多久，音乐终于停了下来，林世举缓缓睁开眼睛，觉得就像是一场梦境，刚才那是什么，钢琴吗？

“斯平纳，我想你应该喜欢，”这声音其实比刚才类似钢琴的声音还要美。

“斯平纳？是你给乐器起的名字？”林世举睁开眼，那张以星辰作为背景的脸颊，显得更加白皙。

“如果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说这话，我会认为你是一个无知的人，”让娜拉过林世举对面的椅子，径自坐了下来，“那是大羽管键琴，这种乐器在法兰西非常的盛行，也许你没有听说过，这并不奇怪，因为这种乐器新大陆这确实十分罕见，没有想到巴拉斯克斯总督也是一个高雅的人。”

林世举没有见过这位卡斯提总督，但是觉得一名贵族懂得乐器也不奇怪，只是有些好奇什么玩意儿可以发出这种类似钢琴的声音。

“想学吗？我可以教你。”看出了林世举的好奇心，让娜突然像一个顽皮的小女孩一样凑了过来，她的一只手撑住下巴，眨巴着大眼睛。

面对让娜难得露出这种样子，林世举有些开不了拒绝的口，但是他确实对乐器没有什么兴趣，这东西还不如让别人为自己弹奏，“我不想学，但是你可以每天给我弹奏一首，一个秘书应该为他的领导减轻压力，这也是你该做的。”

“哈？”让娜的大眼睛闪了闪，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算是默认，她看着夜空，沉默了半晌，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问林世举，“告诉我，林，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以让娜小姐的聪明，我想这个问题不需要我回答。”

“你似乎并不懂浪漫，林，我可以这么评价你吗？”让娜眼中的好奇越发重了，正如她自己所说，让娜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东方人，有时的冷酷到令人感觉可怕，即使看见己方的阵线被彻底打垮，尸山血海都没有让他变色，却能够为自己的亲信死去而变得失去理智，很喜欢调情，但是却似乎对感情永远不上心，就像他一直带在身边的卡罗尔，却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浪漫？”林世举想起自己头一回谈恋爱，似乎还是在一个初中生的年代，那时懵懵懂懂，什么是爱情，他还真不知道，也许那时候早恋是颇为流行的原因，到了现在，他似乎已经忘记如何恋爱，从天到晚看的最多的就是地图，考虑的最多的是乱七八糟的事情。

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林世举看着它消失的地平线，一时愣住了。

“听我说，让娜，”林世举回过神，将一直看着他侧脸到有些失神的让娜惊了一下，他没有注意到让娜小姐脸上的一抹嫣红，“我想说的是，我不认为我自己有任何的魅力可以吸引你这么优秀的女人，但是我想让你做我的朋友，呃........是指单纯的男女朋友关系之上的.........我不想涉及到什么身份和地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只考虑男女这种........差异。”

看着林世举有些大舌头的解释，让娜有些觉得好笑，她自己都没有发现，林世举逗她发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林世举连比带划，却见让娜小姐根本就没有什么表示，除了笑得花枝乱颤，也许没有听进自己的话，他一把抓住让娜桌上的一只小手，“其实并不是我不懂浪漫，而是我不懂皮亚罗爵士那样的浪漫，一般的人接受不了，我的浪漫就像是火焰一样。”

“我倒觉得你像是一个巴黎街头油滑的商人，”让娜并没有缩手回去的意思，反而掩嘴笑着，“你知道吗，我很开心........你能够说出这番话，否则我还真以为你是一根木头！嘻嘻！难道你们东方人都是像你这样含蓄吗？”

林世举正要说什么，眼睛一瞥，一道佝偻的身影正沿着台阶走上露台。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一年不见，原本只会土著话的酋长也说得一口流利的卡斯提语了。

“当然，酋长先生，”林世举站起身来，扶住那道看起来已经变得弱不经风的身影，把他按在自己的座位上，从旁观抽过来一张椅子坐下来，不得不说，总督先生实在是一位会享受的人，在这个美丽的夜晚，坐在露台上欣赏夜色，然后夜夜笙歌，实在不错。

“谢谢你，林，我能这样叫你吗？”

“当然。”

“哦对了 ，我还没有说我自己的名字，霍德比努特。”

“请你原谅，霍德比努特，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这实在没有礼貌。”林世举表现出了足够的礼节，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予这个男人必要的尊重。

“没有关系，”霍德比努特酋长笑容有些苦涩，他摆摆手，看着眼前的让娜小姐，“这是你的妻子吗？她真是一位美丽的白人女士。”

林世举看了让娜一眼，后者的脑袋垂下去，没有说话，也同样没有反驳或者是离开的意思，林世举觉得非常奇怪，他自己的内心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抵触情绪。

“谢谢你，林，”这已经酋长今天说的第二个谢谢了，林世举看着他斑白的双鬓，还有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实在有些不明白他活下去的信念是什么。

“您的族人呢？”这句话刚刚说出口林世举就有些后悔了，他甚至能够觉得自己的脚背一疼，让娜在桌子底下踩了自己一脚，也许是今天晚上有些高兴，他的大脑有些转不过来。

果不其然，酋长有些黯然，他制止了林世举想要道歉的话，“这正是我活下去的力量，神明告诉我，我要在活着的时候找到我还活着的孩子们。”

酋长抬起眼睛，看着远处在黑暗中微微有些轮廓的山峰，将林世举走了之后的经历缓缓道来。

东方人带着他们一部分的族人走了三天，卡斯提人就来到了岛上，也许是上天眷顾，酋长他们这一次没有了后顾之忧，杀死了十多名卡斯提人，恼羞成怒的卡斯提人派出大炮，包围全岛之后在火枪的掩护下攻入丛林，除了酋长在内的数十名俘虏，其他人全部战死，他想过自杀，只不过在面临其他数十名同胞的生死存亡的胁迫下他选择了投降，然后他们经历了长达数个月的为奴生活，在这期间，酋长都想着要找到那些被抓到各处的幸存者们，这几乎是他日思夜想的事情。

这个愿望可谓是非常的渺茫，茫茫之大的加勒比地区，卡斯提人的殖民地数不甚数，每个殖民地都有相当数量的印第安奴隶，哪怕是林世举也觉得酋长非常的天真，但是看着对方那苍老，颓靡的样子，拒绝的话怎样都说不出口，也许这个印第安酋长活不了多久了，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被繁重的体力活整垮，长期的忍饥挨饿让他走路时不得不蜷缩住胃部，因为他已经有了很重的胃炎。

“您的妻儿都非常的安全，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快乐，”林世举郑重地看着酋长，握住那一双满布老茧的手掌，实际上关于他妻儿的消息自己还真是不太清楚，现在自己都很久没有回新印度了，“我会找到您的族人，您放心。”

让娜看着感激不已，甚至要起身跪下来的酋长，俏脸上满是苦涩和感动。

林世举唤过卫兵将酋长搀扶走，看着后者的身影消失之后才重新坐下来，“不光是他，所有新大陆的土著民都遭了卡斯提人的毒手，生灵涂炭都不足以形容，我实在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让娜现在也没有调情的闲情逸致，她叹一口气，“因为黄金。”

--------------------------分割线---------------------------------

威尔 凡萨那，曾经圣丹尼斯号上面的一名青涩船员，哪怕是和他交往甚密，可以说是他父亲兄长角色的大副恩里克，在他安排威尔做不小的事儿之前也得好好认真考虑一下，而现在，他是整个新印度最高的军政长官，林世举的任命已经到了他的手里————新印度市长兼任第三步兵团中校团长，这几乎是整个委员会最为奇怪的命令，虽然林世举一直倡导军政分开，比如德诺克斯，他就只是挂了一个委员会委员的名头而已，并没有干涉政事的权利。

至于林世举自己，头衔则是艾斯普瓦总督，兼任委员会委员长，国防部部长以及陆军海军总司令。

现在，这位深受林世举信任，并且也为东方人这份信任而且全权经略墨西哥的新印度市长，第三步兵团中校团长正在几位印第安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中校团长的戎装。

浓密而且整齐的淡金色头发，在眉毛下则是一双带着沉稳和光彩的眸子，挺拔的鼻子，嘴唇上已经有些长的胡须为他增添了更加成熟的气息，结实的胸膛，挺拔的身姿，这个二十六岁的英俊男人变得更加迷人，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孱弱。

长时间权力的滋养，让这个男人变得已经颇有威势。

“祖尼帕上尉到！”

门口一阵铿锵的步伐传来，一道人影站到了门口，正是威尔的心腹，祖尼帕，他同时也作为威尔的联络官去过艾斯普瓦，而现在则是威尔的副官。

根据林世举的命令，副官就相当于一名军事统帅的秘书，用来传达命令或者处理机要，而他自己副官无疑就是让娜小姐了，只不过这个女人还暂时没有军衔而已。

在艾斯普瓦军队里，实际上也并不缺少女军人的存在，比如说正在艾斯普瓦接受训练的医护队便是清一色的印第安女人，她们在将来会作为医护兵活跃在各个部队里，林世举是很重视医疗的，以至于首批接受训练的医护女兵就达到了八百人，这个人数还会不断增加，林世举打算在军队里专门设置一个营，容纳一些非战斗人员，比如说专门的侦查，医护，还有辎重。

这些东西都将会在重组的第一团实现首次配备，试验之后再为全军扩大编制。

“市长阁下，我们的人已经传回来了消息，”早在收到林世举的命令之前，威尔实际上就已经探好了路，而在林世举的命令之后，他们派出了数量更多的人前往墨西哥做侦查，

其实威尔觉得这些土著人并不像林世举认为的那样科技落后，在林世举走了之后，威尔接任了新印度，他不但用要塞火炮向外扩张，将整个新印度方圆2000里格的部落全部征服，而且他们还有不少的仆从部落，威尔还发现，这些土著人的绘制草图技能非常不凡，甚至在几个月前伏击了一支卡斯提人的小型探险队，缴获了数十匹马，还用这些俘虏当中的铁匠建设了钢铁厂。

因此新印度也有了第一支成建制的侦察队，这些土著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能够做到熟练地骑乘了，当这些骑兵穿着链甲，手持长矛的时候，又能够成为一支可怕的机动力量。

现在的新印度，已经成为了一座拥有四米高的石墙，人口达到两万人，足以称得上城市的地方。

“我已经知道了，”威尔点点头，语气不骄不躁，“我更加关心的是我们的士兵，他们已经准备上战场了吗？”

“完全没有问题，市长阁下！”祖尼帕一脸兴奋的点点头，“自从您发出命令之后，勇士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五千人的勇士随时供您调遣！”

也许对于这些土著人来说，威尔在这里被熟知的程度远远高过那个委员会，高过林世举，因为现在新印度的局面，完全都是威尔一手打下，就连祖尼帕本人，他也是在林世举走了之后才投靠到威尔的麾下。

威尔在这里的地位，就像是林世举在整个艾斯普瓦。

“我说的是能够听从大人命令，熟练使用火枪的勇士。”威尔挥挥手，几名脸上有些红晕的印第安侍女退了下去，他自己扣上领口的扣子，戴上帽子正了正，然后又看着祖尼帕，后者在他的逼视下面上带着敬畏的地下头，“第三团的士兵们准备的怎么样？”

“是的，市长阁下，我们的人已经准备完毕，”祖尼帕抬起头，张张嘴，欲言又止。

“你想到什么就说。”威尔走出门，祖尼帕跟在他后面。

“是的，”祖尼帕犹豫了一下，“我们的勇士根本不熟悉那些训练方法，我也想不通，每天走一走跑一跑，提一提装满沙的袋子，这些到底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祖尼帕上尉！”两人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个人，正好听见了这一句话，肩上的两杠一星在光线下闪闪发亮，那是一个欧洲人，同时也是第三团里面占了军官多数的一个人种，因为林世举担心在短时间内第三团缺乏一些关于火枪队列的正确指导，于是派的军官也是最有经验的，使得欧洲人在第三团里面占了百分七十，“光会使用树枝可打不过卡斯提人。”

总的来说，这些欧洲人组成的军官素质普遍不高，但是林世举看中的是他们的实战经验，因此直接将他们从陆军学院放了出来担任第三团的军官，不过这些人以为这里没有军事执法部就可以无法无天，但是他们小看了和他们一起来的“执法军官”们，当几名军官被逮捕之后，这些家伙才醒悟过来，原来身边还有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

不过实际上大多数欧洲军官都对这些印第安人有偏见，说话总会带着一些刺，对于艾斯普瓦和第二团或者是陆军学院里面的见习军官们还好，但是哪怕在林世举三令五申不得种族歧视之后稍微收敛了一些，骨子里还是没有任何的改变，而执法军官们收到的命令则是只能在这种偏见构成威胁时才能够履行职责，所以也只能够听之任之。

这位高级少校副团长埃尔斯则对威尔有些成见，因为在整个新印度几乎把威尔当成了信仰来崇拜而不把整个委员会放在威尔之上，埃尔斯非常不满，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威尔完全无法和取得了辉煌战绩的林世举相提并论，而现在东方人甚至攻下了哈瓦那，整个委员会只能够有一个主人！他甚至在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和威尔事先申明过。

祖尼帕有些不忿，他哼了一声。

“我们的大人已经攻下了哈瓦那，威尔市长应该知道了这个消息。”埃尔斯少校没有理会祖尼帕的愤愤不平。

“是的，天佑吾主！愿上帝赐予我们接下来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