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赌约
淮海市火车站派出所候问室内。
洛阳坐在吊灯下的板凳上，脸色苍白的看着对面的两名督察。虽然同样穿着黑色的警服，可督察胸口处还挂着银色的徽章，也正因此，他们成为了“刀俎”，而洛阳只是“鱼肉”。洛阳第三次回答说：“这次行动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
“你年纪轻轻的，倒是很会避重就轻。”其中一名督察用笔杆末端敲了敲桌面，他说话就像是机械一样标准，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即使说着讽刺的句子，依然让人觉得他只是在例行公事。他说：“那么我换一种问法。这次押解体检的行动，由谁指挥？每个人的分工是什么？”
他的同事补充道：“还是说，领导在下达任务时，根本没有分工？”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洛阳作何回答，都会有人背负责任。既然如此，洛阳也决定实话实说了，讲道：“章琦负责指挥，徐壮负责警戒，我负责办理手续，刘留柳负责看守。”
“这次嫌疑人一个人从你们四个民警的押解下逃离，显然是有人渎职。”拿着签字笔的督察端坐在木桌之后，问道：“按照你的说法，负责指挥、警戒、看守的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责任，而你自己却是与这件事没有瓜葛了？”
洛阳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他一边捉摸着督察讲话背后的隐情，一边解释道：“你问的是我们的分工，我也是据实回答，这里没有提到责任的问题。”
“谁都知道，分工决定责任。”督察依旧以适中的嗓音抽丝剥茧的分析着，说道：“你们每个人都声称自己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分工，可结局摆在这里，你们当中肯定有人在撒谎。否则，我不认为他能够逃离。”
“可以直说吗？”洛阳有些恼怒了。作为一名警察，他总是扮演着审视、审问他人的角色，手里永远握有对方看不到的底牌。可今天，他就像一个毫无秘密可言的小白鼠，被关在笼子里任人宰割。
“你们每个人声称的分工模式都不一样。四个人，只有一个人说了真话。”督察手中的签字笔指向洛阳，问道：“你说我该相信谁？”
洛阳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他刚想开口声称自己所言非虚，便听督察继续说道：“我应该相信布置这次分工的人，也就是你们的教导员。”
洛阳感到背脊发凉，仿佛一只猎食的蜘蛛缓缓爬上了自己的后背。
当章琦走出禁闭室的时候，双眼一时间没能适应外面有点耀眼的光芒。武魏站在门口等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兄长般亲切的笑容。武魏拍了拍章琦的肩膀，道：“让你受委屈了。不过，这都是调查需要，你可别怪督察兄弟们啊。”
章琦用僵硬的微笑作为回应，他转身向面无表情的督察伸出右手，嘴上道：“很抱歉，给你们增加工作量了。”
督察与他礼貌的握手，没说一句客套话，转身离开。
“哼，这帮人天天板着个脸，搞得好像我们欠他们钱似的。”武魏冷笑一声，随即对章琦温和地说道：“晚上我摆个场喝点酒，给你压压惊。”
章琦想要推辞，但实在拗不过武魏，便应承了下来。他随后说道：“武教，这件事现在发展成什么样了？”
“你和刘留柳都是负责警戒的，现在已经被释放了。负责指挥的徐壮和负责看守的洛阳还得在禁闭室待几天。”武魏引着章琦向门口走去，愉快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两个人水平不行，早晚是会出事的。”
章琦还没有练就颠倒黑白后谈笑风生的技能，他战战兢兢地问道：“那些辅警，还有徐壮和洛阳，他们是怎么说的？”
“徐壮？”武魏讥讽道，“他身上那种草莽气还是一点没变，出了事情居然主动往身上揽责任。督察问他谁负责这件事情时，他说是自己和你一起负责的。看似重情重义，实则愚蠢至极。这种事，一个人背锅就够了，何必搭上两个人的前途？而那个洛阳嘛，倒是坚称自己说了‘实话’。辅警的事情我都打点好了，你也不用担心。不过……”
章琦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你和刘留柳的证词还是有点出入的。他说洛阳是和他一起负责警戒的，徐壮负责看守。”武魏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道：“妇人之仁。这种事情不做绝，就会留有隐患，何必呢？不过我已经解释过了，就说他没听清楚。”
“这样真的可以吗？”章琦问道，“我觉得这些督察都很不简单。”
“警察能抓得了嫌疑人，说明侦查和反侦察能力都很高，而这帮专门针对警察的人，水平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武魏宽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件事的证据基本只能靠人证，有我在这里，你就不会有事。”
“可是，徐壮还提到，有人袭击了他。”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他称自己被袭击了有什么说服力吗？”武魏坐到轿车的副驾驶座上，把车钥匙递给章琦，待章琦坐上驾驶座之后，他说道：“被人袭击导致毒贩逃跑和因为渎职造成嫌疑人逃离，性质截然不同。”
“有什么不同？”
“前者是我这个指挥者考虑不周，警力布置不足，后者是他这个现场指挥者渎职怠工。你说，这能一样吗？”见章琦脸色颓败，武魏哈哈大笑道：“我再说直白点。如果是前者，我可是要倒霉的，竞聘正科的时候很可能被人攻击。如果是后者就好了啊，正好除掉这两个眼中钉。”
从震惊到恐惧再到心安理得，章琦的表情不断变幻着。最后，他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从千万里之外飘来的如云絮般微弱的内疚之情被他皱皱眉头便抛到九霄之外了。他踩下油门，道：“谢谢武哥。”
武魏揉了揉自己油脂丰满的肚皮，满意地点点头。
禁闭七天结束了，洛阳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出禁闭室的大门。两名跟在他背后的督察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叫道：“洛阳。”
洛阳转身看向他，枯槁的脸庞上，双眼浑浊无神。
“希望你想开一点。杨博毕竟只是重伤昏迷，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局领导做好工作，应该不会追究你的刑事责任。”
“在实习期，犯有重大违法违纪行为，应当予以辞退。”洛阳的声音就像在荒漠中独行许久的旅人，沙哑、疲惫，他接着说道：“而且，我没有错。”
督察似也有些不忍，他刚想开口安慰，就接到了领导的一个电话。挂断通话后，督察看向洛阳的神情五味杂陈，他说道：“徐壮已经招供了。他承认是自己指挥这次任务。而且，他承认自己在当时对你下达了错误的命令，致使你远离了嫌疑人，这才造成嫌疑人脱逃的事情。所以说，你只是奉命行事，不用负责任了。”
洛阳愣了愣，下一秒，他眼底的疲惫、委屈、绝望和怨恨全部消失，只剩下了一种最为强烈的情绪，那就是仇恨。
“为什么？”洛阳忍不住抓住了督察的两肩，问道：“为什么？”
“杨博昏迷无法提供口供，当时在场的路人也无处可寻，走廊上的监控没有拍到现场的情况。我们只能依据你们几个人的陈述以及武魏的陈述做出判断。”督察伸出手按在了洛阳的右手背上，一边将他的手缓缓推开，一边义正言辞地说道：“我们调查的整个过程合法有序，这，就是现在的最终结论。”
“徐壮会怎么样？”洛阳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题。
“记大过以上的处分，取消所有评优评先资格，取消竞聘资格，对副所长职务停职。”督察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严肃态度，道：“其他的处分暂时还不清楚。”
“他是冤枉的。”
“没有人可以证明他是冤枉的，况且，他自己也承认了。”督察还有一句话没有直接说出来。在他看来，这对洛阳也是最好的结局。
一阵劲风袭来，洛阳迅猛转身，径直走向门外。
淮海市火车站派出所教导员办公室内。
武魏看着推门而入的洛阳，眼角一跳。他堆着肥肉的脸庞上露出笑容，道：“怎么，刚出禁闭室就直接来单位报到了？”
“把下属的功劳据为己有，任人唯亲。”洛阳的表情平静，语气铿锵，道：“把上司的责任推给下属，丢卒保帅。这就是你的原则吗？”
武魏重重地哼了一声，他站起身，针锋相对地瞪着洛阳，说道：“这不仅是我的原则，也是职场的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你不懂吗？”
洛阳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活火山，他愤怒的情绪转化为攻击的欲望，而理性则在不断完善着进攻的计划。此刻，他嘴角扬起，道：“弱肉强食？武魏，你以为自己这样做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实习民警洛阳，我提醒你，我是你的教导员。”武魏猛的一拍桌子，怒道：“你现在说话多幼稚你知道吗？你以为之前参与过两次大案自己就很厉害了？我告诉你，那只是你借势而为成功了而已。而现在，在这里，我才是势！你这样顶撞我，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结局就是，我会找到那个袭击者，证明这次事件不是我们的责任。”
“痴人说梦。”武魏怒不可遏地用食指指向洛阳，说道：“你给我滚出去！”
洛阳不退反进，走到了武魏的桌前。他用双手撑在桌子上，双眼里闪烁着锐利的目光。洛阳轻轻地问道：“你杀过人吗？我杀过哦，到现在每天晚上还会做噩梦。等你杀过人就会明白，你那套世俗的把戏，在我眼里才是可笑。”
“你也就动动嘴皮子了。”武魏冷漠地回应道。
“那我们来打个赌，如果我找到袭击者，你就要向督察坦白自己诬陷的事实。”洛阳指着自己，道：“如果我失败了，我申请调离这个派出所。”
武魏胸有成竹的笑了起来，他看向墙上的挂钟，说道：“明天早上九点，处分命令就会下达，那个时候，徐壮也就失去了参加后天竞聘的机会。你要打赌，可以，我陪你玩，明天早上九点之前，证明给我看。”
洛阳低着头，一步步地后退到门口。最后，他深深地看了武魏一眼，推门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