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帷幄
塞上起长歌,曾行便三千苦乐,
风音过耳,恍如昔人在侧。
徒见归乡鹤,却执红叶付秋色。
檐下亭阁,流光飞掣,飘渺尘中客。
素渲染墨,却道离苦怎生刻。
一曲同归,一曲殊途,犹记两相顾。
但以长风为骨,只为君驻足。
一念相思,一念情长,何必诉丝竹。
承君一诺,执此一生不相负。
商牟烛词动作轻柔的将手中轻薄的锦帛重新折好揣入怀中,泛着一股子病态苍白的脸上渐渐露出一抹恍惚的神情,低声呢喃:“念悲欢相顾无语,叹相思千军不敌。相隔万里,咫尺朝夕,秋鸿来去,帛书遥寄。藏希吾妻,事到如今,何苦再牵挂于为夫。”
北境的风雪总比别处来的要早,才刚立冬不久。某一日,宁远打外面回帐,语气没如何的激动但眼睛里却闪着光芒对商牟烛词禀报道:“殿下,下雪了。”
商牟烛词看到宁远掀起帘时,自外吹入的寒风里确实夹杂了几片细碎雪花,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便缓过神来,想着陌上日前自陇右道那边传来的战报,央谷未末设计围困西宁城,西凉军八万大军已成瓮中之鳖。虽说路途遥远,这份战报上所写的内容是将近大半月前的事。不过,他了解央谷未末,若是没有把握绝不会冒险以西宁城做诱饵,既然被她造就此局,西凉失了战机,此后多半也是再无胜算。说不定过这么许久,眼下那边的战事也将接近尾声。而他也总算可以安心,等了这么久,终于要了解这一切了。
商牟烛词站起身,沉声道:“传令三军,备战。”
正如商牟烛词所料,因为一直无法拿下幽州城,没有退路的武烈军只能僵持对峙,这一耗便是数月。此前他们几次试图攻城却皆以失败告终后,损失惨重军心涣散不说,如今更是近乎弹尽粮绝。而相较之敌军的光景惨淡,始终休养生息的绮月军则有着天壤之别。原本便是装备精良补给齐全占尽了物资上的优势,眼下更是上到将领下到军卒各个精神抖擞,就连战马都是膘肥体壮。在加之前有皇后殿下英明决策运筹帷幄,后又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大挫西凉,军心士气更受鼓舞,俨然形成了股一往无前所向无敌之势。
如此一来,隐忍良久早已热血沸腾的北境绮月军,在真正展开全面反击之后不足两月,便有如神助一鼓作气接连收复了顺、嫣、儒、三州失地,将武烈军驱逐至檀州边境。捷报如雪片频传至京都,再从京都传至各地,使得此前因那诸多原因而动荡不安的民心大定,朝野欢庆,举国一片形势大好。
“刚得了消息,檀州大捷,武烈军已退至辽河附近。”京都王城玉衡宫中,商牟文舟仍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并没有因为自己儿子战功卓著而有丝毫引以为傲之意,在她看来商牟烛词率军打败武烈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
商牟涟却不似她那般平静,带着明显的笑意道:“烁儿果然不负咱们所望。估计再有个把月,便能结束战事了吧。”
“如果连点事都做不好,怎堪大任。”商牟文舟语气平淡无波,面无表情道:“北境不是重点,我现下更关心鄯州的情况。纵然咱们之前有所准备,却终究还是小觑了那妮子。先是把齐钰那些自作聪明的废物支到凉州,又趁机打乱军中编制,令我们故意安排随去的那半数人马无法抱团。随即再以一万人和一个堂堂从三品大将军的性命为代价,冒险舍西宁城反制西凉军。空城之计、螳螂捕蝉、暗度陈仓、瓮中捉鳖、虚张声势,皆融汇一炉环环相扣运筹圆转,其心思之缜密周全,手段之干净利落,就连我都忍不住想称赞一番了。”
商牟涟冷哼一声道:“当初只以为她不过是有些小聪明,怎料心机城府竟这般深沉。不过那又如何,就凭她那点人马,即便牵制住了西宁城内的叛军怕也是无暇顾及到鄯城吧,若是齐钰能说服西凉破釜沉舟,弃了鄯城转而全军投入西宁战场,那除非央谷未末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否则仍旧是没有胜算!”
商牟文舟的神色却没有半分缓和,她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我之前也是这般想,却在刚刚收到北境捷报的同时也收到了另外一封密信。”
“如何?”商牟涟皱眉问。
“央谷未末竟说服了庞黎带着五万精兵千里奔袭直达鄯州,出其不意的转去阻击了西凉在鄯城的援军。大局已定,齐钰等人已然没有再插手的余地了。”商牟文舟的语气里有少许凝重。
“庞黎?她不是自被央谷允玥远派边疆之后便心灰意冷,不在沾染朝政了吗?此次央谷未末去陇右,她趁机报复,怎会突然转而帮她?”商牟涟诧异反问,见商牟文舟不答,便忍不住抱怨道:“当初我就说不能让央谷未末带兵,你却不以为意!这下好了,她有庞黎相助若再得胜还朝,朝中那些仍不死心保皇党和一干墙头草岂不是都见风使舵了!到时,我要怎么办?”
商牟文舟一边听着商牟涟说话,一边斯条慢理的摩梭这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然后轻飘飘的扔出一句:“怎么办?那就不等了。”
商牟涟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等她与烁儿还朝,我们便动手?”
“皇帝领兵出征,辛劳过度缠绵病榻无法临朝。皇后时时侍奉左右,绮月江山终后继有人,然陛下体弱气血两亏终至难产驾崩。新帝尚幼,由其生父辅政,太师监国,顺理成章。”即便是说着这般弑君篡位的大逆不道之言,商牟文舟仍是语气平平云淡风轻。
“若是她迟迟不育又如何?”商牟涟没察觉到商牟文舟看着他的目光里掺了一抹晦涩复杂的情绪,他此时只关心如何除掉自家的亲生女儿。
商牟文舟突然笑了:“兄长,你没听过那出戏吗?狸猫换太子。”
“也是,我怎么没想到。既然都将她软禁于天玑宫,一切不都是由说了算,又何必在意这些。反正到最后,不论是谁的孩子,都活不长。”商牟涟终于复又有了些许笑意,然随即刚刚浮现的些许放松的神情又瞬间敛去,担忧道:“可现下她终于彻底撕破伪装展露了锋芒,又怎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再继续乖乖受我们摆布!”
商牟文舟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承认她确实出乎我意料的聪明,无论心智手段都数上乘。可那样怎么,央谷音之与我争斗十余年,在朝野势力根深蒂固,不比她难缠,最终不还是落得如今下场。央谷未末此次之所以能在鄯州一地力挽狂澜,不过因为我们轻敌大意又鞭长莫及,而齐钰那帮蠢才不堪大用,以至于我们如今得到消息时大局已定了而已。但回了京都,你觉得我还会给她机会玩什么花样吗?”
时至冬至,地处王朝最北的辽州虽还未冷到泼水结冰,却已然是和气成雾。宋言等人已早早便裹上厚实的貂裘。商牟烛词却因为服用五石散的关系身体常热,反而宜寒,于是众人于中军帐内讨论战略部署时,反倒只有身份最为尊贵的他穿的最为单薄素朴。
河北道边军总指挥陆良,看着坐在主位上低头看行军作战图的商牟烛词,刚刚抬起的手顿了一顿,最后还是缓缓收了回去,没有公然的拍桌瞪眼,只是语气不善问道:“殿下,既然武烈之前已没有退路,为何我们不趁势一鼓作气围而攻之。若是让他们渡过辽河,之后这仗还怎么打!”
如今的商牟烛词虽然仍旧冷漠,但却已不同于初到北境时那种单纯的天之骄子般超然孤傲。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只要条件允许,几乎每一场仗都亲自领军上阵的他,在经历过无数次血腥杀伐后,即便是平日没被心魔所困身上也散发着凛然冷冽的杀意,但凭这一点便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何况,再加上他种种卓著的功勋战绩,以及处理事情时果断直接而决绝的方式,更是使得就连陆良这种一向自视甚高的人,最终都不免暗自对他心生敬佩以及畏惧,而非是如从前那般仅因忌惮他的身份背景的忍让。那种畏惧,是弱者在面对强者时本能里生出的感受,就像是兔子畏惧苍鹰,野狐畏惧老虎,凡人畏惧天神。
可陆良眼下已然是气急攻心,能忍住不拍桌子都算是十分难得了。
此前她正与叶阑等人带兵从三面包围了武烈军,只需发起冲锋便是不能全歼敌军也必然会使其损失惨重。可就在这时商牟烛词却突然下令按兵不动,任由敌军利用藤甲渡过了辽河。
商牟烛词压根就没理会陆良,认真而专注的看着作战图,他不说话,屋里的其他人也没敢出声催促。陆良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也见他有要回答的意思,脸色越来越难看正想发火,便看到商牟烛词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随手拿过一旁的杯子轻呷了口茶水,随即微抬下颌瞥向她。
商牟烛词本人其实没多余的意思,只是单纯的看去而已。可在陆良看来,他那一连串的反应与动作里都透露着极为强烈的轻视之意。若是换成别人,此时已然怒极的陆良必然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一拳,不把对方打的满地找牙她名字都倒过来写。可现下让她如此难堪的人是商牟烛词,她亲眼目睹过他的在各个方面的强悍,所以她在愤怒的同时,也觉得对方的轻视里又仿佛带着一股睥睨六界凌驾众生的威压,使得人由自主的想要低头臣服。
“哀兵必胜、为三放一,这种道理还需要我教你?”商牟烛词平铺直叙的语气根本就体现出话语里的反问意思,所以他的这句话,很容易便会被人以自己的想法曲解为是嘲讽或是训斥。
宋言看着陆良气的脸都青了,连忙开口打圆场解释道:“诶,陆将军殿下说的有道理。武烈现在也没有退路,若是狗急跳墙跟我死拼,就算我们人多也未必占得了大便宜,不如便让他们渡过辽河。他们没有船只能扶着藤甲过河,如此一来,依照眼下这么冷的天气,即便不需我们冒险费一兵一卒他们自己便会损兵折将。”
商牟烛词才不会照顾谁的情绪,宋言刚说完他便道:“过了辽河在往西行五百里便是大定关,最后一战便选在那里。”
“大定关是我国境之内最后一个关隘,殿下选在那里的用意到是可以理解,不过,为何说最后一战?”赵琳琅不解的问。
商牟烛词平淡回答:“大定关外为葫芦口地势,在那里设伏,敌军有进无出。现下武烈军已不足十万,我们只需再此打掉他们四到五万人,他们便再无可战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