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死战
绮月王朝十道,每道设节度使、经略使各一,道下辖数州,皆设刺史、别驾等主管各一,另有藩王和驻军等共同协理。前文提过,绮月藩王没有实权,所以其实都不过是名义上的摆设而已,地方上真正说话有分量的还是那些官员和统领兵马的大将军。
陇右道因在陇山之西,东接秦州,西逾流沙,南连蜀及吐蕃,北境朔漠。与目前商牟烛词所处的河北道类似,俱是远离京都长安,地广而人稀,却是王朝的边陲重地。而河北道边境有长白、大兴等山脉绵延,陇右道则有焉支、祁连等奇峰天脉更不遑多让。
百年前,神武圣皇央谷炎凉一统山河登基称帝,立国号绮月,最初便曾定都位于陇右道的西安城,更名长安,以应“千秋万载予长治久安”。于是,次年其征伐西凉时,便有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有馀里的壮举。翌夏,再攻祁连,捕首虏甚多,终于彻底平定西境。
祁连山即天山,西凉呼天为祁连,故曰祁连山。焉支山即燕支山也。二山,皆美水草。而西凉失之,乃作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也足可见其败亡后的落魄凄惨。
那之后又逾十几年,圣皇先后有平了南诏、武烈,绮月举国再无硝烟战火,普天太平后这才决定迁都,也就是如今的河南道洛阳城,再应那句“山河万里独我居正”!
此一事,虽经年久远,却仍为如今的陇西当地人津津乐道。
当然,鄯州的西宁城虽只与当初的西安城相差一字,若论规模建制却绝无可比性。不过倒也不是说西宁城作为一州州城有多么破烂寒酸,仅是无法和曾经的国都相提并论罢了,却不见得比江南道的各州州城差多少。即便江南富庶腴美甲天下,可即便是偏于一隅的边境之城也自有其壮阔繁华。
只可惜眼下城中居民悉数撤离,纵然留下一万军卒乔庄,可街头巷尾少了晚饭后散步遛弯闲话家常的百姓行人,和那些调皮捣蛋四处撒欢乱跑的稚童,也不免显得冷清。
虽然临街的商铺门面都大敞着,可钱粮都早已搬空,也没有哪个兵卒会想着进屋搜刮什么。西凉的人马还没打进来,甲胄外罩普通衣物的绮月士兵们也无事可做,被分到某处,便索性和附近的人凑在一起或是聊天打屁或是插科打诨。
从广场回来后,祝二宝实在闲的发慌,便拎着壶好不容易从自己暂时看守的店铺里翻出的浊酒,屁癫癫屁的跑到隔壁原本买古玩的铺子里去,前脚都还没跨进门便嚷嚷道:“老陈,老陈,看我找到啥好东西了!我和你说……”
然而一抬头她就傻眼了,她所属的那一骠的袍泽包括骠长、副骠长在内的十几个人都聚在古玩铺子后面的小院里:“呃……头儿,老胡?你们咋都在这?”
“老陈这地方大。”骠长是个中年女人,在军伍里待了大半辈子,眉眼间却仍是一团和气的模样,看见祝二宝便笑眯眯招手道:“刚想去叫你,自己就来了。手里拎的啥?”
“这个……这个……”祝二宝下意识的便把酒坛子往身后藏了藏,军中明文规定,大营之内不得私下聚众赌博饮酒,违者依军法杖责五十。她们现下虽在西宁城内,可也是在执行军务,自然也不能胡来。
其实骠长第一眼便瞧出了她手里拎着的是什么,见她这般模样却也没发怒,只是了然的笑道:“别藏了,过来吧。”
祝二宝跟着骠长怎么说也有个三年五载了,十分了解上司的脾气,一看她表情便知道没事,顿时松了口气打蛇上棍的跑过去,舔着脸笑道:“嘿嘿,头儿,我和你说,这个我可是好不容易从隔壁铺子墙根底下挖出来的。我猜肯定是那家的男人管的严,当家婆娘的偷偷藏的。”
“你咋知道不是婆娘管的严,男人偷藏的。”一个蹲在天井边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插嘴道。
“你个没成家的小妮子懂个屁。”祝二宝白了她一眼。
女孩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抢白道:“呸,你少得意了,你不也是才成家!二十好几了才讨到男人,跟你家那口子炕头都没睡热乎,回来了成天就知道瞎咋呼,啥都能往那上面扯!”
祝二宝完全没被女孩子的话打击到,反而得意道:“咋滴吧!老娘就是有男人,不服你也讨个去!”
“稀罕,我家男人比你家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明年开春儿我就娶回来!”女孩子鄙视道。
“得了吧。”祝二宝嗤笑一声:“就你这小圆脸蛋子丑了吧唧的,能讨到多好的男人啊!”
“你俩还没完啦,咱这一圈人里,就你俩一见面就掐,一见面就掐。二宝你就不能让个小铃铛。小铃铛你也是,非得搭理她那一茬子,不知道这货刚成婚就被召回营里,想她家男人想的眼睛都绿了!”和骠长等人一同坐在屋檐下的被称为老陈的女子笑骂道:“赶明个让你俩一人背五十斤跑一天山路,看你们还有没有力气掐。”
天井边的女孩子叫金玲,前年才入伍不过十九岁,天生婴儿肥的小圆脸蛋子到也不真的丑,一瘪嘴反倒有些可爱。
众人从军,哪个不是背井离乡,能被分到一处,日日相处,时间久了自然相互都有感情。不论是祝二宝也好,金玲也好,争吵也不过是像寻常姐妹间的斗嘴。老陈这等年纪稍大些的,也都像是自家的姐姐,在一旁看着热闹,偶尔也会跟着凑个趣儿添点乐子,没谁会真的上心。
“好啦,都严肃点,现在开个会。”骠长拍了拍手,故作一本正经,可下一句就破功了:“二宝,愣着干啥,就知道想男人啊,还快去不找几个碗把你那坛子酒给咱姊妹分了!”
祝二宝道了一声得令,放下酒坛子便去找碗。
“头儿,你说刚才大将军在广场上说的是真的吗?陛下真不是让咱们留在这里等着送死?”副骠长趁着等酒的空挡向骠长问道。
她的这个问题,也是在场的人都暗自关心的,所以分散在小院各处的刚刚还各自忙着掘蚂蚁窝或者爬树摘梨子的众人,都齐刷刷的停止动作看向骠长。
“净胡说,那还能有假?大将军说的要不是真的,那不成假传圣旨了!”骠长瞪了副骠长一眼。
“那头儿你把咱都找来这干嘛?”院内唯一一颗树下,梳着极富本地女子特色的麻花辫发型,却横竖怎么看都像本地人的女子兜着满襟还没熟透的梨子,一边挨个抛着分发,一边问不解的道。
骠长闻言,沉默着没回答,直到祝二宝取来了酒碗,金玲帮众人倒好后,才端着酒碗站起身,这次是真的严肃道:“各位,我吴依十六岁从军,大半辈子都在军营里,却从来没上过战场。这次一下子便被分到这,虽然大将军说陛下没想让咱当敢死队,我也信。可谁都知道等西凉军真来时,刀剑无眼保不齐一个不小心就死了。在场的,都是能交命姊妹,我也就不藏着掖着,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怕那是假的,我知道,你们也差不多。但是,既然咱们是绮月的女儿,是绮月的兵,就没有认怂的道理!巧了今儿二宝带了酒来,我便在这敬各位姊妹一碗。要是明儿咱都能活着出城,便算是助威庆功,要是不能,也算是送行了!”
吴依说到这,顿了两顿,以此看向小院里的人,见她们都微微垂着头,就连一向欢脱的祝二宝的眼眶都有些泛红,不禁叹了一口气,复又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听说,右龙武军的庞统领就带着飞骑营三百人,敢在北境那边外挡武烈一万人。无论如何,咱也不能比她们差,咱这一骠说什么都不能丢了羽林军渔鼓营的脸!来,为陛下,为绮月,干!”
“干!”
那一晚,风凉、酒凉、铁甲凉,唯有,血不凉!
那一晚,满城将士,皆如此!
次日。
“喝过送行酒,都一路走好!”
骠长吴依最后看了一眼身边战死的绮月军卒,然后拔出插在肩头的长矛,大喝一声奔着朝她围堵而来的西凉军冲杀过去。那些她认识的,不认识的袍泽,所有人在知晓无法撤出西宁城后,都义无反顾的拼上了性命。满城的将士,无一投降,而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绝不会后退一步!
“活下去,你男人在等你回家……”
已经杀红了眼的祝二宝不知道她手中的长枪早以没了枪头,她只知道这个一直不对付的小妮子替她挡了一刀。
君欲守土复开疆,血犹热,志四方。
我为君为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
君道莫笑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
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
“方郎,别等了,我回不去了……金玲……头儿……我来了……”
硬是将没有枪头的长枪桶进一个西凉人的胸膛,祝二宝闭上眼的那一刻,仿佛看到她离家的前一晚,自家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男人坐在炕边,出奇的喃喃哼着歌帮她擦拭甲胄。看到他一路送村外十多里,被她逼着回去时,红着眼眶说,他在家门前的老桂树下面埋了坛好酒,待她凯旋而归,便陪她共醉万场。
“身为军人,能死于战场,也算是死得其所。只是陛下,臣有负您之托了!”
宋婧瑶一路孤身杀上城墙,昨日还清亮的铠甲上覆满鲜血,良刀也已卷刃,周围全是西凉叛军。她望向城外惨然一笑,随即高呼一声纵身跃下。
“绮月,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