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空城（下）

月冷风情秋半凉，日光夜色两均长。

一转眼，暖春盛夏便都已经过去，不知不觉即便是白日阳光明媚时，风起也带着些许的凉意。

央谷未末穿着一身玄色甲胄站在西宁城城头，一头青丝也只是简单的整齐束在脑后，眉眼还尚显青稚，却没有半点生而骄逸或已为人妇的模样。她紧紧抿着唇，清丽秀美的脸庞上只有果决神情，稍嫌娇小的身材兀自立于阳光之下，却无言生出浑然天成的傲然与坚毅，显得格外的英姿勃发。桃灼和宋婧瑶亦身披鲜亮的银白色甲胄安静的站在她身边，宛如两位守护天兵，而在距离她们不远处。

“可都安排妥当？”央谷未末始终眺望这远方，然而细看之下便会发现其实她状似在看远处的连绵青山，却其实视线散漫仿佛是在那青山之后的东西。

“回禀陛下，都已安排妥当。一万人马已乔庄成百姓埋伏城中，其余人等于城外待命。”宋婧瑶恭敬禀报，犹豫了一下后她又面有忧虑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说。”央谷未末淡淡回应。

宋婧瑶是个典型的武将，也正是因为天生就没那么多读书人的头脑和弯弯肠子，这才明明生于书香门第却偏偏做了这个个太平盛世的武将。不过虽然说道理讲计谋她不如那些能以笔作刀的文臣擅长，可到底是顶着归德大将军的头衔在官场浸淫多年，最初的耿直性子也磨去了不少，如今至少说话办事之前也都会先过过脑子了，不过有时候该想不明白的，依然是想不明白就是了。于是她问道：“陛下既然已知齐钰等人心怀叵测意图谋害于您，为何还要让她们撤出西宁城？何不将那些奸佞就地处决，这样一来也无需防备军中除我等之外的人会不听您的号令。”

“宋将军这就不懂了吧，咱们主上这叫欲擒故纵。那些人既然密谋害主上，必然也再暗中与西凉有所勾结。主上这般安排，便是要借由她们之口引来西凉大军，方才能让这腾空城池用以瓮中捉鳖之计能发挥最大的效果！主上您属下说的对不。”桃灼马上接道。她是向来心直口快，平日性子也十分跳脱，再加上宋婧瑶是陌上的人，便也没什么戒备隐瞒的直接解释道。

“不错，桃灼有长进。”央谷未末终于收回视线瞥了眼桃灼，见她因为卖弄成功而满脸的得意，也没当场戳破其实这些都是自己前夜告诉她的，只是补充了一句：“另外一方面，孤也是不想打草惊蛇，让太师这么早便起疑，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如将计就计。”

宋婧瑶这才恍然大悟道：“所以陛下才会故意让她们知晓我们的一半计划，这样一来她们去告诉西凉，西凉自然会有恃无恐的将大部分人马都派来。可等到他们进城之后发现我们在城外围成的人马居然比齐钰告诉他们的人数多出数倍，便自然而然会以为齐钰会与他们勾结不过是我们给他们下的圈套，自然不敢轻易突围，只能死守城中。而不论是他们哪方都想不到，其实我们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要困住城中的西凉军，而是要他们闻讯赶来的援军以及鄯城。陛下这一手围魏救赵实在高明！”

桃灼脸色笑意更甚，似乎被那平日不苟言笑的将军心悦诚服的称赞的人是她一般：“那是，主上让齐钰他们误以为我们将西凉当蝉，她们是黄雀，而是事实上咱们主上是猎人才对。”

央谷未末却严肃提醒道：“也不能太早放松警惕，齐钰等人之所以会安心撤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随军而来的人马里有一半是太师的人，只要孤留在这，她们便会想尽一切办法从中作梗。所以，我们必须保证这些人马皆分散在我们城中、围城以及引诱西凉援军的三路人马之中，使得我们的人能够制衡她们以防止她们乱来。并且，还要确保她们不会把我们这边的消息传到凉州去。这两件事不能有半点差池，否则一旦让齐钰等人知晓我们的计划，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变故。”

桃灼敛了敛神情，立刻认真道：“主上放心，军中几个太师一党的将军校尉几乎都已被我们饕餮、霸下两部的人以各种方式控制起来了。凉州城那边，也有专门的人负责拦截防止他们将军情传递过去。”

“小心为上。另外，庞黎到哪了？”央谷未末又问。

桃灼回道：“禀主上，庞大将军以至甘州，估计不出半月便可赶来。”

“到是挺快。”知道此时，央谷未末的脸色才显露出了些许笑意。

怀化大将军兼安西大督护庞黎，是绮月少数手握实权的大将军，更是先皇留给央谷未末的一道保命符。不过为了不被有有心人看出，庞黎这几十年里一直远离京都鲜少参与朝政。当然这样更好，她虽偏居一隅，但统辖陇右道边军多年自是积威深重。此次有她亲自前来支持，不论是眼下还是日后在朝中央谷未末的处境都会好转许多，况且随庞黎而来的还有五万精锐骑军，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马，央谷未末才敢冒险设下眼下的伏笔提前造就好局势，只待日后一举拿下西凉叛军。顺便打商牟文舟一个措手不及，不给她留下任何安排调度扭转局势的机会。

“主上，时间差不多了，属下先送您出城吧。”桃灼看了眼天色，对央谷未末道。

“嗯。”央谷未末应了一声，随即转头对宋婧瑶道：“宋卿，城中的人马就交给你了。”

“诺。臣等誓死效忠陛下！”宋婧瑶抱拳领命。

央谷未末却道：“孤知道，我绮月的将士从不畏战亦不畏死。但你们都是孤的子民，孤既然说过要尽孤所能给天下百姓最大的庇护，便不会让谁平白无故的去送死。所以，宋卿你记住，这城中的一万人不是敢死队，孤不需要你们已死相搏，只需待引诱西凉军入城后，便可即刻撤离。”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继续道：“孤不希望，西宁城也发生和北境一样的事情。”

宋婧瑶闻得此言顿时浑身一震。她此前自请代替央谷未末留在城中时，便已经做好了拼光城中所有人的准备，却没想到央谷未末竟会在这时说出这种话，当即便红了眼眶。

不是宋婧瑶矫情，纵然绮月百年无战事，但军伍毕竟军伍。军营的艰苦残酷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了解，所以王朝军人的铁血从不会因为太平安逸便被磨灭，她们的骄傲荣耀都是裹着汗水、泥水，混着眼泪鲜血换来的。也正是因此，才有北安邑大定关外的飞骑营，有那些王朝在百年盛世太平后终究还是燃起了硝烟战火时，第一批悍不畏死的巾帼英烈，更有庞瑛、宋婧瑶这样的人。

她们是将军也是战士，她们是女子更英雄！她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既身在军伍，便要守护好自己国家的每一寸土地，守护好自己的同胞手足！为此，她们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并以此为荣！

可今天，她们所效忠的那个人，她们的皇帝陛下，却告诉她，或者说日后她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告诉天下，她希望她们所有人都能活着。

宋婧瑶下意识的看向央谷未末，对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就在刚刚她却清楚的感觉到她的愧疚和自责，她在因为那些死在这场战祸里的人而难过。这样一位心系苍生的帝王，如何能让人不为之动容不甘心臣服，于是这个铁血的将军终于单膝跪地沉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望！”

“免礼。宋卿保重。”

说完，央谷未末回到居所带上黎华，随桃灼乔庄成普通城中居民离开西宁城，去往城外大营。

当日半晚，宋婧瑶集结了城中所有人马于广场上。

从军之人，即便是换上便装身上也留有一些特殊的气质，单个可能不是很明显，但当一万名军人聚集在一起时，便会形成一股无比磅礴的气势，那是一种长久以来在严明纪律下打磨出的沉默肃穆，是普通百姓绝对不会有的井然有序。

“你们是绮月的军人，身负着捍卫王朝的使命！西凉不日便会兵临城下，你们做好牺牲的准备了吗？”副将从南沉声吼道。

广场最中央的石台上，宋婧瑶以及她身边的两位副将虽然都不过是一身民妇的打扮，却无比凛然。

底下的士兵也无比凛然，她们此时还不知道皇帝陛下的意思，她们也和宋婧瑶之前一般，做好了死在这西宁城中的准备。毕竟谁都不是傻子，西凉大军将至，城中百姓悉数转移，己方大军也都不知道撤到哪里去了，只留下她们这一万人，无异于让她们送死，可此刻却没人对此提出什么异议。军人只需要服从命令，无论那命令有多么残酷和难以理解。

“为国捐躯，虽死无悔！”万人齐呼，这就是绮月的战士！

这个曾经强大，所向睥睨的帝国，不算古老但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开始逐渐腐朽。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直接导致了战火硝烟的燃起，国祚危矣甚至江山有可能随时都会易主。可唯独绮月的军队，七百年前立国之初时是这样，七百年后依旧如此，不会受到任何外力的影响。因为，每一个绮月的战士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信仰，都有必须守护的荣耀！

既投身军伍，便唯有保家卫国！

“你们能有这样的觉悟最好。不过，陛下今日亲口与我说：她知道我们绮月的将士从不畏战亦不畏死。但我等都是她的子民，她既然说过要给天下百姓最大的庇护，便不会让谁平白无故的去送死。所以，她不需要我等已死相搏，只需待引诱西凉军入城后，便可即刻撤离。”

宋婧瑶声音没有多么洪亮，但听在场间众人耳中却仿佛如同炸雷一般，饶是在如何井然有序神色肃穆的军卒，甚至包括一些都尉校尉，在震惊之余都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宋婧瑶等了片刻，直到底下人逐渐安静下来才继续道：“你们听好，我告诉你们这些，不是说临战之时你们可以不战而退，可以当逃兵！而是要让你们知道，我们的每一滴血都不会白流，我们的陛下值得我们为之战斗，我们的王朝将以我们的牺牲为傲！这也是我们身为绮月军人不可辜负的荣耀！”

“吾皇万岁！”一声。

“吾皇万岁！”两声。

“吾皇万岁！”十声。

“吾皇万岁！”百声。

“吾皇万岁！”万声！

不知是谁先喊出声的，广场上先是接二连三，直至最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高呼，群情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