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景帝心事
金光曜日，金瓦连绵。
身处同样的金殿，看着同样的窗台，听着同样的争吵。
东翎湛神情平静，一语不发地跪在上书房外头。偶尔抬眸望天，瞅了老久，清眸极不自然地隐过一丝漠然来。
书房外头一内侍瞟见东翎湛愣愣地跪了老半天，上书房内又不见传召，于是偷偷摸摸地低声问道：“九皇子殿下，用不用奴才给您捎个垫子？”
宫里的这群人惯会见风使舵，按往常他必定没有这样的待遇，只是最近算是······稍稍受宠了些吧。
东翎湛唇角扯开一抹苦笑。
“不用了，多谢公公记挂了。”
“应该的，九殿下但有吩咐，奴才即刻去做。”内侍急忙补充道。
“好。”
“哐当——”
上书房内，景帝摔烂了这个月的第十一个砚台。
一室寂静中，景帝脸上阴云密布，手中碧珠转得飞快，森利的目光在一室人惶恐低着头的身影上，不时来回掠过。
“威麟校尉，你来说。”景帝突然抬手，指着垂着眸子脸上面无表情的威麟校尉墨子卿。
“回陛下话，微臣认为，此事应该还是与北疆有关。”
语毕，墨子卿垂着的眸子中隐过一抹嘲讽。
老皇帝等了这么久，不就想让人重提此事吗？身为一个父亲，不得不说老皇帝实在是······用心良苦啊。
“与北疆有关是吗？”
景帝手指在案上轻敲着，状似沉吟，徐大学士一看有戏，老眼精光微闪，向同一党派的魏大学士递去一个眼色，已然向前拜道：“陛下，微臣觉得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实在太过诡异，目前来看，北疆传召一事，是势在必行的了！”
“陛下，徐大人此话在理，微臣恳请陛下出国书，传召北疆使臣即刻上帝京！”
魏大学士扫见徐大学士递过来的眼色，立即心领神会。
“你们觉得呢？”景帝眸光锐利地扫了一圈，沉声道。
“微臣附议。”内阁大学士们齐声赞同。
“既然如此，便在天下棋会之后，传召北疆使臣入帝京来，好好解释吧。”
闻言，弓着身的袁大学士，面色微沉，回头与老眼眯眯的叶老眼神一触，两人眼中齐齐掩过一丝复杂。
这些个逆子啊······真的事事都不让他安心。
景帝略有些疲惫地微合上眼。
这么多年来，在朝堂之上，他放任他们你来我往心机权谋；而在私底下，对于他们热衷结党营私，只要蹦得不是太过，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道在这帝京风云明涌之际，这几个逆子竟然也不让他安生，竟给他整出这么愚蠢的一招。
气不过被夺了近在眼前的“肥肉”，便想给自己的弟弟挖坑，却不懂得收拾残局，完全露出了马脚之后，竟还对自己的弟弟下毒手······最后还要他亲自动手，来给他们几个擦屁股。
真是——个个都不省心。
“对了，至于那几个因公牺牲了的禁军或是兵马司府兵，”景帝沉凉声线传来，“记得重金抚慰其家眷。”
“是。”
墨子卿眼神凉凉地抬眸，瞟了景帝一眼，见他疲极了微阖着眸子，倏时眼中掠过讽刺。
现在墨子卿算是完全确定了，那些马车上被动了手脚，老皇帝是完全知情的······各方风雨波涌，孰料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在这种情形之下犹自不嫌事多，居然还想把事情再闹大些，他们光顾着蹦跶，自然不会想到他们争斗得太厉害，这下子彻底把老皇帝给惹急，最后一切被粗暴悍然地翻手盖了下去。
估计这两个倒霉皇子也没有细想，这事过后大概会有的苦给他们受的，只希望到时候这两个倒霉孩子，不要连哭都哭不出便好。
墨子卿薄唇微微一勾。
搞出这么些事竟然不凑巧的，都和倒霉的北疆有关······
蛊人被毁、巫蛊刺杀、白磷自燃、悍然毁车······
墨子卿这么想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大胆的猜测，他想得太入神，以致于什么时候走出了上书房犹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清上陌华已然慢慢地走在墨子卿身旁，见墨子卿想得出神，清上陌华嘴角微微一弯，却并未多言。
“墨五公子，瑞世子，”跪于上书房窗外的东翎湛此时被景帝传唤，慢慢起了身，却见墨子卿和清上陌华走出了上书房，于是他急忙抬步往两人走去，“刚刚本皇子听瑞世子在里头好像说过，书院西门起火之前，有皇子不小心挨了一箭，不知是哪位皇子?”
东翎湛神情中担忧尽显。
墨子卿俯身回道：“回九殿下，是十二殿下。”
“是十二弟吗？”东翎湛语气略微急切，“他伤到哪儿啦？”
“九殿下莫急，还好那一箭射偏了，十二殿下只擦伤了胳膊。”
墨子卿又偏头想了想。不过，估计那箭上被抹了特殊迷药，东翎无尘现在还昏迷着。
东翎湛微一心安。
“九殿下，陛下传您进去，请吧，”墨子卿沉声道，“下官便告辞了。”
东翎湛回神，对着两人一俯首，迈步入了上书房。
墨子卿神色复杂地扫了眼东翎湛的背影，与清上陌华继续往外走去。
“我刚刚一直在想一件事情，”墨子卿垂着眸子，缓步而前，“关于那天刺杀我们俩的那批人偶傀儡······”
清上陌华略微一顿。
“我怀疑还在帝京之中。”
清上陌华偏头看了眼沉吟着的墨子卿，缓缓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俩被圈入局中？”
墨子卿诧异地抬眸。他这话是······
“难道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发现谈不上，”清上陌华唇角淡幽微隐，“不过倒是知道，诸事皆非凑巧。”
“你可曾听过黔州私炮？”
墨子卿脚步一顿，“卖往海外的私炮？”
“对，”清上陌华语气微凉，直截了当道：“每年黔州都有大量的私炮贩卖海外，借此牟取暴利，而这私炮坊背后的主人便是苍王，但是最近几年私炮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只因为······”
“漠北东方家与北疆勾结，制造白磷弹偷偷兜售海外，苍王为此已与北疆交涉数次，但都徒劳无功。”
墨子卿凉凉地接道，“那东方家自来受殷家庇佑，为翼王所控，这相当于这一批批白磷弹生意握在翼王手中！”
“对，”清上陌华点头，道：“兄弟各自朝堂博弈，自然还要在生意场上彼此谋利，因为老皇帝最忌讳皇子与外番勾结，于是，苍王才出手制造了玄武街命案，想以此挑起事端，借机大做文章。”
墨子卿忽地咧嘴一笑，道：“想来苍王身旁必有来自北疆的蛊师，他想着利用北疆蛊术制出蛊人，只要那蛊毒一在天京城中传开，必定可以给老皇帝重重提个醒，拉北疆下水，让翼王倒霉，谁知翼王身旁也有高人······于是傀儡制作失败，”说着，墨子卿微一顿，想了想，“也许邢心暴毙真的只是意外，但是左右神武营禁军暴动，却是翼王党瞬间之下的一记有力回击。”
“殷有为统领皇城禁军多年，再昏禄无为，策乱禁军这点小事还是手到擒来，”墨子卿嘴角讽刺渐浓，“苍王气不过自己这么快便要失去禁军暂统权，而北疆与翼王之间的勾结也没被暴露出来，于是又地搞出了一起巫蛊刺杀，想引我们俩去追根溯源，不过估计是苍王派系那边没沟通好，我等提出传召北疆使臣进帝京，魏威等人只顾着想为苍王重夺禁军统领之权，而翼王党估计知道之后也想掩盖事实，便顺着苍王一党说下去，双方争执之下，不料却便宜了九皇子东翎湛······”
最后，苍王党气不过最近一事无成，想着便大手笔的在今晨天下棋会的马车上动了手脚，将北疆白磷这一危险之物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之后，不知谁去报了信，此事气得翼王党跳脚，他们倒是想一不做二不休将那些马车顷数毁去，但终归在天下明府“景德书院”门前，他们不敢嚣张地悍然放火，却不知是哪个没脑子的给翼王谋的事，居然搞出了后来那一射箭毁车的昏招，却还误伤无辜的十二皇子。
但是，最后双方都没料到的是······景帝最终也亲自动了手——杀气腾腾地将那些马车一把烧了个精光。
此举正好给两个儿子擦干净了屁股。
墨子卿薄唇讽然上扬。
最后啊——老皇帝如此简单粗暴地将那些马车几乎烧成了一片灰烬，借此来提醒自己两个缠斗的儿子，你们搞出这么多事来，老子上头其实全都知道。
老皇帝也就想着，让苍王少些蹦跶，让翼王也乖乖收敛。
不过，有趣的是······
墨子卿顿时轻笑，眸中全无笑意。
景帝如此悍然地在景德书院前放火，将马车彻底烧为一片灰烬，还特意用上了带有东陵皇室独特印记的短箭，不过更想借此提醒墨子卿一句——此事止，莫再查！
当然，景帝也许还存着另外一个小心思，便是——他想给景德书院的诸个夫子大儒们敲一记重重警钟！
皇权威威！不容侵犯！
“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清上陌华突然温雅一笑，看进墨子卿一汪清水般的眸子，道：“咱们回不回去了？”
“难不成可以不回去？”墨子卿旋即挑眉看他。
“谁说不能？”
“老皇帝不是让我们俩······”
“哦，本世子忘了。”
“······”您还能记住什么？
清上陌华一脸笑意地陪墨子卿慢慢地往前走着，突听身后有人叫道：“瑞、瑞世子请留步——”清上陌华嘴角笑意一敛，慢慢回头，没有任何感情地眸子扫去，却见一小公公立于身后五步之外，身子俯的极低。
“荣妃娘娘挂念瑞世子，听闻瑞世子今日难得有空进宫，想请瑞世子前去一叙。”
墨子卿诧异地回眸，看向清上陌华，却见他神色依旧淡淡，清透的眸子此刻丝毫不见一丝别的情绪。
荣妃，好像是，清上陌华的姨母吧？
墨子卿秀眉极不明显地微微一蹙。
当年，东陵开国第一大将军膝下无子，仅仅有两个嫡出女儿，大将军家世显赫，本想为两个女儿都寻个上门女婿，保两女一世安稳。谁知大女儿最后嫁给了英姿天纵还未成为瑞王的清上一族唯一的嫡公子，之后成了瑞王妃，却得了为瑞王殉情而死的结局，而二女儿则阴差阳错的进了宫，成了如今在后宫宛贵妃盛宠之下，活得战战兢兢的荣妃娘娘。
此刻荣妃找清上陌华，许是想询问关于自个儿子东翎无尘受伤一事吧。
墨子卿垂眸，红唇微微一抿。
“请你转告荣妃娘娘，”清上陌华神色淡漠地移开视线，“劳烦娘娘记挂，不过，本世子今日有事，便不去叨扰娘娘了。”
说着，清上陌华背过身便走，不再理会身后微急地叫声。
“你真的不去······”墨子卿默默地跟在清上陌华身后，低声道。
“不想见。”清上陌华垂着眸子，脸上神情难辨。
墨子卿默然。
半晌，清上陌华忽听身后的墨子卿又极轻极轻地开口，声音几乎一出便隐散空中。
“你怎么就不问，我为何，不救东翎无尘？”
清上陌华脚步一顿，微一侧身静静地看着后头低着头的墨子卿，随后，见他步履轻缓优雅地往后走去，在墨子卿身前半步远的距离停住，清泉般的眸子柔和地、细细地在墨子卿脸上寸寸阅过，半晌，他不疾不徐道：“你不想救，便不救，没有人可以逼你。”
清上陌华唇带淡笑，眸色温柔如水，静静地望着墨子卿。
墨子卿猛地抬眸看他，微张的唇紧紧地一抿。
没错，变乱刚起的时候，东领无忧离他不过一步之距，若是他抢先出手毁去那箭，东翎无尘本就不用出手推开东翎无忧，为此受伤······墨子卿缓缓地垂下眸子，长袖中的纤手却猛然攥紧。
这对孪生子······生于大秦帝国，国破之日。
生于他的母亲——大秦尊后，逝世之时。
墨子卿抬头望天，清眸微微一涩。清上陌华极其温柔地看着墨子卿，星眸闪过一丝心疼，却听墨子卿几乎听不清地声音幽幽响起：“不知不觉，有十四年了呐······”
头顶金曜大咧咧地打在两人的身上，却见墨子卿眯着眼看着帝京正空的那大亮的盛阳。
那箭射来的那一刻······他，墨子卿，是真的说服不了自己，出手相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