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梦青瑶倚靠在窗框上，一只脚垂下来晃悠着，另一只脚九十度蜷缩着，手托着腮眨巴着眼睛看着窗外忙碌的人影，窗台下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大滩黑漆漆的瓜子壳儿，瓜子壳儿坠地的声音合上梦青瑶一颗颗启开瓜子的声音，相映成趣。
梦青瑶一烦躁起来就喜欢嗑瓜子儿，她这一嗑不要紧，这地上黑漆漆的一大滩可是苦了小七了，此时她正拿着扫帚四下乱挥，可她的速度哪及得上梦青瑶嘴巴的速度，偏偏那些小东西还爱跟她作对，净爱朝犄角旮旯里钻。这要是在平日，这些脏活累活哪轮得到小七啊，可眼下情况特殊，小七只得硬着头皮钻到墙角去搜寻了。
终于，小七仅有的一点儿耐性也被泡散了。
“啊，我罢工！”小七猛地扔掉手中的脏抹布，一把抹掉额头上的汗滴，转身斜靠在墙上，嘶啦啦大口喘着粗气，斜眼看看梦青瑶，见她毫无动静，便故意清了清嗓门，略带沮丧的哭丧着个脸，可怜兮兮地说道：“小姐，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吗？”
梦青瑶心里正想着其他的事，并未注意到小七的言行，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开了口：“小七，你说今晚爹爹会给我招个什么样的夫婿？”
夫婿？这句话从小姐嘴巴里说出来简直惊人，小七忙凑到梦青瑶身边，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她，不肯放过她眼神里一丝一毫的情绪。“小姐，你后悔啦？”
“后悔什么？”梦青瑶不明白，一脸天真地看着她。
小七笑笑，倏地转身移坐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待和梦青瑶保持在一定的安全距离之内她方才开口：“小姐春心萌动，想要嫁人了呗！”
出乎小七意料，梦青瑶并未多说什么，她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这里，此时她依旧转过面庞盯着窗外的一片喜庆发呆。
梦青瑶的反常举动使得小七百思不得其解，她看着梦青瑶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有些着急。老爷此次招婿，若能为小姐觅得一生良婿，那自然可喜，若是老爷看中的那人并非小姐喜欢的，那又让小七心中如何畅快？虽为主仆，但自打幼时小七入青剑阁起，自己便将小姐视若亲姐，故而这次老爷招婿，小七早已暗下决心，要帮小姐逃掉这场长辈安排的婚姻。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小七又怎会不明白此刻梦青瑶的心思？她走上前去，将梦青瑶搀扶到梳妆台前坐下，拿出木梳轻轻的将梦青瑶打结的发丝梳顺。
小七看着镜子中梦青瑶一张不解的脸庞，垂下身子俯靠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说道：“小七怎么会不明白小姐的心思呢？小七知道，小姐舍不得老爷。”
“我，我没有！”梦青瑶扭过身子，脸上一副最恨被人看穿的表情。
小七笑笑，将梦青瑶的身子掰正，镜子中再一次出现了梦青瑶美丽清秀的面庞，面庞里红彤彤的嘴巴撅着，眉头紧锁，就是这一副神情，像极了梦川江的倔强。
想到爹爹，梦青瑶有些不忍，如果她对爹爹的爱有十分，那么爹爹对青瑶的爱远不止她的十倍。从小到大，梦青瑶就是梦川江掌心里的宝贝，爹爹对她宠爱有加，任由她上天入地地胡闹。只有这一次，梦川江不再妥协，可这次令他心头滴血的招婿又怎么不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最大的保护与宠爱呢？
梦青瑶想到爹爹，心情更加沉重，嗓子眼儿像是有千万斤重物压着她，使她偏偏张不开嘴巴言语半句。
小七摇摇梦青瑶的肩膀，以一副戏谑的语调故作轻松地说道：“还说没有？小姐你真口是心非！”
什么？堂堂青剑阁少阁主竟被眼前这个小丫头看扁？以后传出去还让她梦青瑶颜面何存啊？
梦青瑶猛地转身，倏地翘起一条腿，一只胳膊架到膝盖上，誓从气势上压倒小七，她梦青瑶也不是善茬，嘴巴上更不能输掉半分。
“你，计划怎么样啦？”
好嘛，这才是她认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啊！小七见小姐凄凄惨惨了半天终于绕回到了主题上，兴致大增，随手拉了张凳子，熟练地翘起二郎腿，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我……”
“等等！”梦青瑶掐掉小七的话头，指尖一挥，用真气将窗户封住。
小七嫣然一笑，“还是小姐想得周到。”
梦青瑶摆上一副“那还用你说”的傲娇表情，催促道：“快说！”
小七清了清嗓门，凑近梦青瑶，轻声说道：“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老爷不会发现的，到时候我们就从……”
声音越来越低，不时还传出两个姑娘的爽朗的笑声，不过这一切声音外面的人未能听到丝毫。其间延一来过一回，见梦青瑶房间窗门紧闭，心想青瑶此刻必定尚未气消，细细想来让她自己想清楚也好，婚姻之事想通了你情我愿，也不枉费师父的一番苦心。
这个师妹啊，玩心太重，从小就被师父和众师兄弟们宠坏了，延一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匆匆而返了。再过一个时辰，招亲文试就要开始了，文试是此次招亲的最后一项，胜出者将是青瑶师妹的夫婿，至关重要，马虎不得。
是夜，瑶阁内张灯结彩，灯亮宛若白昼，阁顶镂空，仰首手可摘星辰。梦川江坐于阁内上座，不怒自威。梦青瑶一身青衣，脸庞用一块白丝遮盖，坐于梦川江次座。青剑阁上了名次的弟子们均立于阁内，一个个气宇轩昂，甚是气派，青剑阁一派众弟子，竟比这些胜出者还要潇洒几分。
“在下从小就听闻青剑阁乃天下仙气集聚之地，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梦阁主，您的弟子真是风姿卓绝，在下佩服，佩服啊！”
说话之人乃是岷山掌门之子华启秋，梦青瑶早就听闻这个华启秋尽管武功不差，但话多且爱溜须拍马，这文试还未开始，他就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小七说得对，不用她出马，这些人看来也未必能通过文试。
梦青瑶斜眼看看爹爹，果然爹爹的眉头微皱，看来这个华启秋已经被爹爹排除在外了，梦青瑶心里暗自欢喜，如此就只剩两个人了。
剩下的这两个人的资料梦青瑶早已掌握清楚，一个是当今朝廷的新晋状元，另一个则是吴山新任掌门，爹爹生平并不喜和朝廷中人有所牵连，那么剩下的最大障碍就是这位吴山掌门吴越了。
小七抵抵梦青瑶的胳膊，示意她仔细看看吴越，再示意她看看身旁的阁主，梦青瑶怎会不知，眼前这个吴越气宇轩昂，眉宇间英气十足，不用看爹爹嘴角的笑意，梦青瑶就知道眼前这人正是爹爹的中意人选。
梦青瑶心中有些怯意，不过脑海中深刻的那张只有眼睛的面孔还是将她拉回现实，尽管尚未弄清那个人是谁，但这场婚姻她注定是要逃离。梦青瑶攥紧拳头，用力使自己的内心更加坚定。
梦青瑶转首看看小七，小七会意，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轻轻打开，将有字的一面面向众人，随即轻轻说道：“此次青剑阁招婿，文试的题目只有一道，请三位公子以这折扇上的题目演奏一曲，思考时间与演奏时间共计一炷香。”
青剑阁众弟子皆是一怔，谁也没有料到，平日里琴棋书画均不沾的青瑶师妹竟会选择这样一道文试题目，梦川江也是一愣，但面容上并未显示出分毫，他知道青瑶是有意为难，但他转念一想，如果连这样一道有意为难的题目都能够答得完美，那么这个女婿也算令他放心了。
可是，眼下让这三人更加大费脑筋的是这题目，折扇上只有寥寥两个字——面具。
华启秋和吴越皆是一脸愁苦，唯有那位一身白衣的新晋状元，气定神闲，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看起来似乎对这题目志在必得。
按照顺序，此番文试由华启秋第一个出场，从小七搜罗的资料中，梦青瑶了解到，这个华启秋并不通乐理。果然，他面向梦川江，深躬垂首，故作镇定地说道：“梦阁主，尽管在下平日里文武兼顾，喜爱研究乐理，但奈何才疏学浅，恐辱没了梦大阁主和少阁主的玉耳，故而斗胆请求梦阁主准许在下的家奴做个和乐。”
看来这华启秋似乎想取巧走捷径，梦青瑶不平，皱着眉头看向梦川江，示意爹爹万不可答应了他。可奈何梦川江却点头同意，这下可急了梦青瑶。
梦川江自有他的想法，这次本来就是青瑶为难在先，这样一来，既不辱青剑阁待客名声，也让来客有台阶可下，况且这么安排也不是什么打紧的要事。
华启秋琴音方起，梦青瑶就觉得不对劲儿，这琴音尽管动听绕梁，但总感觉不是从他指尖传出来的。
梦青瑶禁不住皱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转首看着爹爹，只见爹爹的脸色悲喜交加，眉间尽是愁苦。爹爹这样的神情梦青瑶并不陌生，她的生日就是娘的忌日，因此爹爹总是在自己生日的后一日灌上满满一壶清酒，在娘的墓前坐上一天，回来了不言半句，就是这样一副神情。梦青瑶知道，此时爹爹又在思念娘了。
梦青瑶从小不止一次的听姑姑说过，娘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琴师，娘嫁给爹爹后，这青山之上，终日琴音不绝，娘的琴音一响，百鸟百兽皆汇聚于青山之上，因此这青山集聚了世间万物的灵气。
只是，自梦青瑶出生，这世间绝美的琴音却从此消失，葱翠的青山至此被满眼的梅花围绕，尽管香气氤氲，但斯人已去。
这个华启秋，看来事先做足了功课，他知道梦川江日夜思念亡妻，故而设下了这样一个圈套，利用琴音在不知不觉中控制住梦川江，这样一来，梦青瑶自然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梦青瑶想到此，气得攥紧了拳头，再想到此人的狼子野心，后背蹿上一股凉意。可眼下梦青瑶不敢轻举妄动，如果贸然终止琴音，那么爹爹的性命便危在旦夕。
到底该如何是好？！
“师妹，你打算如何？”不知何时，延一站到了梦青瑶身边。
梦青瑶不动声色，只轻声耳语：“大师兄，你也看出来了？”
“嗯。你看师父的神情，我怕这样下去师父会有危险。”
“师兄，你可有什么发现？”
延一摇摇头，他一早就发现了师父的脸色不对，但对那个华启秋观察再三，也看不出他到底有什么古怪。
梦青瑶心中慌乱，思索之际，脑海中霎时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对了，二师兄呢？他最懂这些奇门异术！”
梦青瑶倏地想起这瑶阁之上竟不见二师兄的身影，纵然他素来不喜出席这类场合，但这毕竟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他怎么也不来为他的师妹评鉴一番？
“是啊，这个延明，不知这个时候又跑去哪儿喝酒去了！”延一也有些抱怨。
眼看一炷香就要烧完，尽管心中万分着急，梦青瑶仍然控制住自己保持镇定，心静方能功成，这是爹爹教给她的。
梦青瑶定住心神，随即看向华启秋，只见他微微颔首，双目微闭，脸上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他的身后有一约摸七八岁的小童，抚着一把与他身材相适的古琴，乍看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是那小童看似与常人无异，但他周身却散发一股邪气，这股邪气很熟悉，像是在哪里感受过，那邪魔一般的琴音似乎就是从这个小童的指尖流泻出来的。
梦青瑶皱紧眉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当梦青瑶踌躇之际，忽然眼前闪过一丝银光，刹那间，那小童如漏了水的薄膜，倏地只剩下星点粉末，一阵风吹过便消散不见，大殿之上霎时只剩下华启秋难以入耳的琴音。
波光微步！原来适才那道银光是二师兄！
四下看看，瑶阁内哪还见二师兄延明的身影？不过梦青瑶还是长舒了一口气，有了二师兄看护，接下来再无人敢耍花样。
梦川江从前尘旧梦中苏醒，对适才发生之事一概不知，现下只觉得脑袋胀痛，听闻大殿之上华启秋呜呜咽咽难听的琴音，不禁露出嫌恶神色。所幸一炷香已然烧尽，众人得以从中解脱，华启秋竟未发现身后小童已化作微尘，反而一脸得意地坐定。
梦青瑶向延一使了个眼神，延一会意，至此岷山弟子再不得入青剑阁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