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车辙里的鱼

有一次，江苑开玩笑，问时竫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子追。因为她看时竫的样子，好像是很讨女孩喜欢的类型。

时竫急忙否认，说没有。

江苑心想，说谎，这么优秀的男孩子，怎么会没有小姑娘喜欢？时竫面皮薄，不愿意承认罢了。

江苑寻思，既然决定要在这里住上未知多久的时间段，总该学会生火做饭，不能一味吃现成的。

时竫却说，没有必要学这些，有自己就行了。

江苑置若罔闻，趁时竫不在，自己试着生火做饭。好不容易点燃干柴，却因为一下子塞进去的柴过多，没有充分的氧气助燃，灶里冒出灰黑色的烟雾，辣眼有刺鼻。江苑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嗓子都震疼了，眼睛也难以睁开，发红生疼，不停地流泪。

江苑完全没有时妈妈那份气定神闲、从容自如。

虽然狼狈，但江苑反复试了几次，才终于把火生着了。她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山林生活是好，但是有些琐事也让人不知所措。江苑明白，这里并非是S市自己曾经的那个厨房满是现代炊具的家，很多地方还很落后，需要长期居住于此的人适应并接纳，好的坏的，粗鄙的，落后的，都需要慢慢去适应。

好在，这些都难不倒吓不跑江苑，和这里带给自己健康和快乐比起来，这些困难都不值一提。

时竫回来时，江苑已经把粥熬好了。

她得意的对时竫炫耀说：“看，我能自己生着火了！”好像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当年自己考上研究生也没这么高兴过。

想不到妈妈不在，自己回家来还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时竫心里暖暖的。但看到江苑脸上头发上都浮着一层灰黑色，时竫莫名的有点难过。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车辙里的鱼，明知道前方必定会凶多吉少，还是奋不顾身地跳进了车辙。

江苑的手纤细白皙，此时看上去就像是风干的树皮一般，黑黢黢的。江苑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样子，彻底颠覆了她素来的温雅。

时竫忍住了自己内心莫名的情绪，看着兴致勃勃，似乎正等着自己夸赞一番的江苑。

他收敛起自己莫名的不安情绪，忍俊不禁：“你都成小花猫了。”说着，伸手给她擦抹脸上的东西。动作亲昵自然、一气呵成，就像做过几百遍一样熟稔。

江苑没料到，时竫会这么出手，头偏了偏，但是还是被时竫触到了脸颊。

她摸着被他抚过的脸颊，热得发烫，心里有股异样闪过。

时竫眼尖的发现，江苑手上缠了一圈纱布，大惊，急问她怎么回事。

她讪讪地说：“捡柴火时不小心被木柴上面凸出来的刺扎到了。”

时竫心下更是说不出的小难受，不由分说抓过她的手仔细查看。

江苑使劲缩回手：“小伤口，没事的。”

“怎么那么不小心？！”时竫看着划得挺深的口子，蹙起眉头吼道。他分明感到，自己心上似乎也被划了一道，隐隐的痛！那双好看白皙的手，在自己家里，变成了这样一幅丑陋的模样。自己车辙里鱼的感觉死灰复燃，呼吸都局促。有片刻的失神和犹疑，自己呆在随时要干涸的车辙里，是否还要把拥有整个海洋的江苑拉进车辙里？坚持下去的结果是什么？无疾而终？同归于尽？不敢想象，不愿去想，这难得的一刻多么珍贵！

江苑愣住了。

较之以往的沉稳，时竫此时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担心的表情透着一股烦躁。

也许是他太担心自己的伤情了，“没事的，没事的，就扎了一下而已。”江苑连连说。

时竫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激烈，立刻闭嘴不再说话。江苑不可能理解时竫此刻复杂的心理。时竫因为江苑的存在，时时刻刻感受到生活的动力和幸福，可是，这里真的是江苑久留于此的地方么？这里粗鄙的生活是不是配得上江苑的一生？

他从房间里取出医药箱，拿出消毒药水消毒，撕开创可贴给她贴上。

江苑坐着，时竫蹲在她膝前。时竫的头低垂着，就在她视线的下方。

从江苑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时竫浓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子。他的长相有点西方人的特征，眼眶略深，和这里少数民族长相酷似。时竫的眼睛生的好看，比女孩子的睫毛还长。江苑悄悄打量着时竫，有点心猿意马。

“好了，这几天你尽量不要沾水。”时竫弄完，一抬头，正对上江苑正在打量研究自己的目光。

“我好看么？”时竫目光炯炯，像是看玩笑般说。

“挺、挺好看的。”江苑脑子短路，没想到自己会被时竫逮个正着，也没料到，时竫会这么直白。

每当面对时竫毫不矜持的提问，她都会结结巴巴，本来她是个文笔不错的人，口才也可以，但是每当面对时竫，她总是词穷。

上完药，她赶紧逃回自己房间去了。这个时竫，看着成熟稳重，却常常语出惊人，让人难以招架，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接下来的几天，时竫什么活计都不让她插手，连她脱下来的衣服，时竫都强行拿去给洗了。

这让江苑极度不适应，如坐针毡。

到这里后，有一件事一直让江苑无法启齿，那就是江苑害怕晚上独自上厕所。那是普通的农家旱厕，建在院子的西北角。每当晚上黑漆漆的，她一人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上完厕所，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来。所以她每到晚上不敢喝水，尽量避免晚上跑厕所。

时妈妈不在，晚上，江苑又想上厕所。心里纠结，但拧不过生理需要。

心细的时竫早就看出了端倪，“去吧，我陪你。”

江苑挺别扭，想，时竫一个大男人，就站在厕所外守候，自己会不会小便都出不来了，太尴尬了。

但是，这不同于其他的事，吃喝拉撒，逃避不了，虽然别扭，但是江苑只能默默接受。

江苑狼狈进了厕所，时竫静静地站在数米开外，背朝着厕所。他的背影让人安心，也很让人觉得温暖。

这样贴心的男孩，世间真的少有啊！多年以后，她仍然会记起，那个默默守候的背影，心里仍然会悸动甜蜜。

后来，时竫在厕所外面拉了根电线，结束了摸黑上厕所的历史。再后来，时竫为江苑建了个室内卫生间，彻底结束了江苑的梦魇。

当时竫需要外出时，把江苑一人留在家里不太放心，每次出门，尽可能都带上她，两人形影不离似的。

一日，时竫要去巡山了。江苑说自己有点累，就不去了，留在家里休息一下。于是，江苑独自留守。

江苑自己在家呆了一天，干干家务活，听听音乐，坐在院里晒晒太阳喝喝茶，好不惬意。晚上，她做好了简单的晚饭，等时竫回来吃。

直到夜灯亮起，时竫还是不见踪影。江苑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呸呸，她赶紧吐几口，收回自己的胡思乱想。经过一番变故后，她变得迷信了。现在她慢慢笃信起了佛教，有了信仰。

江苑抄起一把手电，急匆匆地出门去寻找。

她并不知道，茫茫山林，何处去寻时竫，只是着急，来不及多想。

谁知江苑进山，理所当然就迷了路。境由心生，黑夜中的山林，似乎很吓人，各种声响，加上山风的配合，被无限放大，如同虎啸狮吼一般。她又是冷，又是害怕。不敢再独自往前走，躲在一处背风的地方蜷缩着身子蹲下来，周围到处黑漆漆的，像是一只巨兽的嘴，要把这世界一起吞噬。

江苑又冷又怕，没找到时竫，把自己也丢在这里，想回也回不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绝望的时候，一处亮光扫过，远处隐约传来焦急的呼唤声：“江老师----江老师------”。

江苑喜出望外。是时竫，她如遇救星，沙哑着嗓音回应：“时竫，我在这儿。”

时竫终于循声找到了江苑，见到她，时竫积攒的埋怨，一下被江苑的样子溶解了，没有了朝她发火的力气，只有终于找回她的庆幸和惊喜。

他什么都没说，一把抱住她，紧紧搂在怀里。

江苑好像失去了意识，紧紧贴着时竫，竭力从他身上获取暖意。她的意识模糊，脚麻木得不能动弹，动作笨拙迟钝，像个布娃娃，任凭时竫摆布。

时竫放开她，急忙展开一个自己带来的大毯子，披裹在她身上。

他张开双臂把毯子和人一起包住。

江苑逐渐感觉到了温暖，意识渐渐清晰。

“怎么那么久都没回家？”江苑恢复了一点，开始埋怨时竫，语气像极了担心彻夜不归的丈夫。

“巡山时，在林子里遇到父亲以前的朋友，他正在采蘑菇，邀我去他家里聊了一会儿，到了饭点，他留我吃晚饭。”时竫解释说。

“你怎么不给我打个平安电话？”江苑还在生气。

“我给你打过电话，可是那时你已经出门了，家里没人接。”时竫声音柔的就像是呢喃。

“那你应该早点打呀！”江苑责怪道，“我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事呢。在家里就胡思乱想了半天。掉到沟里去了?遇到危险了？山上连个人都没有，你遇到危险怎么办?我在家里坐不住，干脆出来找你。”

时竫的心瞬间瞬间化成了一汪水。

他知道，这就叫做牵挂，是家人之间的独有的情感。

只有真正把对方放进心里，只有自己真正惦念的人，才会在一方不在身边时，臆想出各样的不好，各种的担心。在这个世上，能够找到这样一份情，能够找到这样一个担心自己牵挂自己的人，是一生中最大的幸福。父亲在的时候，只要是巡山很晚还没回来，妈妈在家就开始絮絮叨叨，说的话跟江苑如出一辙。

他的情商不低，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是江苑却对自己的话语里满含的画外音一无所觉。

时竫给江苑裹紧毯子：“放心吧，我下次一定提前打电话，也尽量会早回家。下次再不会这样了，别生气了。”

江苑“嗯”了一声后，才意识到时竫这句“别生气了”之外的意思。她赶紧解释：“我没生气，就是担心你。”

时竫说：“我明白。”

他接着说：“下次再碰到什么事，不要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我也很担心你。差一点要报警让消防队来找你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乖乖呆在家里，我一定会回去找你的，因为有你在，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出什么事的。”

他碰了碰身边靠着自己的江苑，发现她已经睡着了。